1.5 比善恶更具体的道德特质(三)

1.5 比善恶更具体的道德特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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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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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前两期节目我希望说明的是,人们的道德本能比抽象的善恶观念更加复杂和具体。人们的共情能力、公平意识、规则意识、体面和羞耻的感觉,都会在一些情形让人行善,也会在不少场合引人作恶。这些具体而真实的人性超越了传统的善恶框架。这期节目,我们再讨论一个道德特质,集体内外的区分意识。

集体间的合作与对抗,偏袒与歧视

我们天生就会区分内外亲疏,甚至不需要血缘关系,也不需要长期在一起相处。我们学生时代都开过运动会,都会自然而然地为自己的班级加油,希望同班同学得第一。我还记得小学的英语课上办过分组比赛,就是按照座位把全班分成四个组,大家互相对抗的意识突然就被点燃了,很自然地就为自己这一组加油、出力,其他组一得分就会感到紧张甚至愤怒。不少心理学实验都发现,人们特别容易激发分组对抗的意识,光是发放不同颜色的衣服,甚至抛硬币分组就能让三五岁的小孩区别对待组内和组外的成员 (Patterson & Bigler, 2006)。

还有一个写进教科书的经典实验充分展现了人们集体合作与对抗的本能。1954 年,心理学家 (Sherif et al., 1988) 找来 11 个 12 岁的男孩到国家公园去野营。他们一起爬山,一起寻宝,还给自己的队伍起了名字。一开始这些孩子并不知道,附近还有另外 11 个同龄的男孩,也是心理学家找来的,也在一起玩了五六天,也给队伍取了名字。两队男孩相遇之后,心理学家就让他们打棒球、拔河,开展各种对抗比赛,给胜利的一方授予奖杯。不久,两队男孩就互相争执,谩骂,进而发展到烧毁对方的队旗,深夜闯进对方的宿舍洗劫……心理学家把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们分开之后,给他们发问卷,让他们评价自己的队友和对手。孩子们都对自己的队友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而对于对手就各种贬低。后来,心理学家设置了一些需要两个队伍团结起来才能解决的障碍,比如让他们一起清理堵住的水库。这些合作经历消除了男孩们的偏见,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憎恨对方。

实验里的这两组男孩就像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在面对竞争的时候,大家对内很团结,觉得同伴都是好人,但对外就很容易产生偏见,冲突一点就燃。但如果有共同的目标,大家又能在沟通合作中相互理解。虽然这个实验在设计上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但我觉得这类实验能够引领我们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我们了解的人类历史去展开思考。

左傳》里有句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这种对外族的警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外人不像集体内部有长期的互利关系。比起没有固定店面的游商小贩,我们当然更有理由相信附近邻居开的小卖部。因为小卖部要和街坊邻居长期相处,而游商小贩卖了假货你就很难追究,所以对游商小贩更加警惕也很合理。但是这种警惕不能上升到仇视的地步,不能变成没有依据或者以偏概全地贬低陌生群体——然而,这样的仇视和偏见,不仅在历史上随处可见,直到今天仍然非常普遍。

我倾向认为这种对外的仇视和偏见也是人类的本性,但要说这样的本性是纯粹的恶恐怕也不合适。这种本性或者说特质也是生物演化的产物,很可能曾经还为我们带来了演化优势。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是人类的本性,就觉得在本性面前我们就只能屈服。说某种特质是人的本性,只是说人们天生就有这样的倾向,并不是说这种倾向已经根深蒂固到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比如接受大学教育很可能会帮助人们破除偏见,让人变得更加包容。大多数人在中小学阶段都是在本地读书,同学也大多是本地人。但进入大学之后,就会遇到不同地区的同学,会接触各种文化背景有差异的人。和不同地域文化的同学长期接触,这样的经历很可能就会消除偏见,让我们的心态更加开放。除此之外,人文学科的薰陶通常也会让人更加包容。书读多了,各种历史故事见多了,各种学术观点见多了,很多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所以,我认为通过教育,某种程度上可以让人从相对原始的情绪本能里一步步走出来。而上一代人走出来之后,言传身教也会影响到下一代。

情绪直觉做决定,理智思考找借口

说到情绪与道德的关系,我要介绍一位对我影响很深的心理学家,Jonathan Haidt。他和同事 (Haidt, et al. 1993) 准备了一些与伤害行为无关的道德禁忌,比如把旧国旗废物利用起来擦厕所,吃掉遭遇车祸不幸去世的自家宠物狗,亲兄妹姐弟之间经常私下亲吻等等。这些心理学家在美国费城 (Philadelphia) 和巴西的阿雷格里港 (Porto Alegre) 做调查实验。他们发现,两地的大学生们往往认为尽管这些事情有些奇怪甚至恶心,但并不是道德上的错误,但两地社会经济处境 (socioeconomic status) 比较差的人往往非常肯定地说这就是违反道德。

Haidt 的关注焦点是道德判断要经历怎样的过程。人们是理智地一步一步分析一件事的是非对错,还是凭道德直觉直接给出答案?实验发现,人们给出道德评价非常快,看不到有什么仔细思考的过程。实验人员追问之后,人们才逐渐思考自己评价的依据,有些人也会坦诚自己的判断没有充分的理由。

后来,Haidt (2001) 提出了「社会直觉者模型」(social intuitionist model) 来解释人们怎样做出道德判断。按照这个模型,道德判断往往来自快速产生的直觉,这种直觉可能来自一瞬间的愤怒、恶心等等情绪反应。直觉判断产生之后,人们才反过来为已经确定的结论寻找理由和借口,我们还自以为在冷静公正地分析问题。尽管通过推理分析也可以做出道德判断,但人们很少通过理性思考来改变自己的道德立场,可能只有少数经过哲学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 (Haidt & Bjorklund, 2008)。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周围人听到一个社会新闻或者街坊八卦之后,是不是大多时候事情一讲完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德评判,很少有人会说这件事我还要仔细想一下。

Haidt 提醒大家,这是对大多数道德判断的事实描述 (a descriptive claim),并不是说直觉判断就很好,并不是提倡大家用道德直觉思考问题。直觉判断当然会造成很多问题,正如我们在讨论共情、公平、荣誉等等问题时已经看到的那样。我们只是需要认识到这个现状,大多数时候人们的道德判断都来自快速反应的直觉。而我们的道德直觉一方面来自生物演化带来的天生倾向,另一方面受到周围人和社会环境的影响,所以这个模型叫「社会直觉者模型」。

我们事后找的那些理由和借口,在表达出来之后,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道德直觉。但这种影响往往不是依靠冷静公正的推理,而是依靠修辞和煽情激发我们的道德直觉和情绪。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中,一些人的表达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人,因为人们有着超出一般人想象的从众倾向 (Asch, 1956),也很容易服从权威 (Milgram, 1963)。这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学生和社会底层人士会得出不同的道德判断。

我在《另一种哲学》(pp. 212–214) 里已经介绍过 Asch 和 Milgram 这两个经典实验,心理学入门教材也都会讲,我就不再展开介绍。人类有一快一慢两个认知系统在很多学科都有充分讨论。2002 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行为经济学先驱 Daniel Kahneman 写的畅销书《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 2011) 讲解的就是这个话题。

借助理性补足本能和直觉

讲到这里,可能大家已经快忘记我们最初为什么从善与伪善的那段对白,讲到了共情、公平意识,直到这期节目的内外有别、社会直觉者模型这些话题了。我要展开这些具体的人性特质,是因为我们今天仍然有很多人或多或少像古人一样用善恶的框架来理解人性。尽管我们讨论的这些具体特质没有提供一幅完整的人性图景,但已经足以让我们认识到从前的人性善恶论在描述真实人性的时候会多么捉襟见肘。善恶太抽象了,真实的人性是更加多元、具体、细微的思维和行动的倾向。这些倾向本身很难用善恶好坏来评价。

如果说有所谓善恶的话,那也是这些具体的人性特质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并不存在古代思想中经常出现的本原意义上的善恶。如果真的想要把握一个人的行为倾向,更有效的方式就是借助我们讨论的这些更具体的人性特质,而不是诉诸传统的善恶观念。我们应该去辨析一个人的各种特质,而不是笼统评价他是否善良。这里的重点并不在于看到每一种人性特质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一分为二不是问题的关键。古代人也会说人们有善有恶,但这样的抽象判断和探索具体、多样的人格特质有天壤之别。关键在于看到比抽象概念更具体的细节。能不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各种各样的人性特质,直接影响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为人处事,也会影响我们对社会问题的看法,进而影响整个社会的舆论以及整个国家的立法。而就这个音频节目来说,讨论这些具体的人性特质也会为我们今后继续探讨伦理学问题提供重要的基础素材。

然后我们再讲第二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本能会影响我们的道德判断,也知道按照「社会直觉者模型」我们的道德判断主要就来自这些瞬间产生的本能,而不是我们的理性思考,那我们讨论伦理学还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我们从生物演化而来的各种本能和特质,的确不是一块可以随意涂写改造的白板。我们没有办法脱离自己的生物本性去自由发挥,但这些特质也不至于让我们无所作为,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学习和思考来改变自己的观念,从而改变我们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简单地说,各种道德情绪、道德直觉的确是我们的本能,但是理性分析能力同样也是我们的本能,我们不能随意改造自己的本能,但可以借助一些本能来补足另一些本能的短板。

人性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本质,而是生物演化、文化传承形成的长期共存、此消彼长的多种特质特征。我们能够有意识地去发扬其中的一部分,限制另一部分,来获得未来的更好的生活。比如,有人看到两个男人在接吻的时候,可能一瞬间就觉得好恶心,于是就认定同性相爱是道德败坏,不能容忍,并且很快找到了一些支撑这个结论的理由。现在我们知道得出这些道德判断的逻辑,其实只是从自己瞬间的情绪感受出发。又比如,很多人从道德感情上认为生命是神圣的,永远不应该做两个生命之间的取舍选择,会本能地难以接受医生为什么要思考「先救谁」的问题。但是当我看到讲直升机急救医生的日本电视剧『CODE BLUE』,几名急救医生乘着直升机赶到一个上百人需要救助的事故现场,每个医生都必须按照不完整、不准确的信息艰难地决定自己应该先救谁。你的情绪,你的犹豫,都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由此我们就可以反思,道德的对错是不是还应该有冷静公正的分析,而不是仅仅基于我们一瞬间的感觉。尽管我们知道,大多数人很难做到通过理性分析来改变自己的道德判断,但这不正是我们可以通过伦理学思考来改进的吗?

理性反思的伦理学因为有可能违反一般人的道德直觉,论证过程也比较复杂,所以很难被大众接受。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能反过来表明理性反思的结果是错的,以此要求哲学家提出更符合道德直觉、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理论。这就像 20 世纪以后的物理学也违反一般人的直觉,证明过程也很复杂,在可预见的未来也几乎不可能被一般大众理解,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要求物理学家寻求更加简单易懂的理论。况且,尽管同样都是违背直觉,现代伦理学恐怕还远不像量子力学那样难以理解。只不过很多人能在道德问题上自信满满地指点江山,而对自己的物理学水平比较有自知之明。

我在《另一种哲学》的自序中就说过,哲学与科学技术有一个重要的区别。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可以通过专业人员开发的技术和设备让普通人享受到科技进步的成果,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科技产品背后的理论,而哲学却只能通过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才能真正获益。今天我的想法有所改变。即使我们真的接受只有少数人能够通过理性反思改变道德观念这个事实,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传播思想、改变观念。

我们从小就不知所以地接受了某种道德观,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营造氛围,让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不知所以地接受另一种更加经得起推敲的道德观念,也未必要求他们理解背后的论证。古往今来,道德观念的改变时常发生,也不是因为大家接受了新的哲学论证,所以,我们推动观念的改变也不必要求大多数人从理性上接受新的论证。——当然,这是被迫接受那个有些可悲的假设的权宜之计。也许那个假设未必正确呢?也许我们可以期待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自己的理性反思来追求人类更好的未来呢?无论哪种情况,我们现在的思考并不会白费功夫,也没有必要刻意迎合我们现有的道德直觉。

事实描述与价值判断的区分

让更多人从善恶本原的框架中走出来是我的第一个目的。积累具体的素材,为接下来讨论更多伦理学问题打下基础,是我的第二个目的。然后我也解释了为什么在绝大多数人都依靠道德直觉下判断的前提下,仍然应该用理性分析的方式来讨论伦理学问题。接下来,我想讲讲我的个人体会,讲一讲在我看来,怎样处理哲学和其他学科的关系。

在这三期节目里,我们展开讨论的这些人性特质其实也只是点到为止,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特质我没有详细讨论(比如说我们什么时候会感到恶心,恶心和道德判断又有怎样的关系)。而我提到的这些主题也都能找到相关的专著和论文集,甚至有些学者很多年就专心研究某一个主题。在这个学科分工非常细的时代,我们不仅需要某一个领域的专家,也需要每个独立思考的人站在全局和整体的视角整合吸收这些细分的专业成果。

在今天的学术圈,沿着前人既定的框架和路线工作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尤其是在国内,做哲学的人更多关注以前的哲学家,不太注意从其他学科汲取营养。当然,如果你的职业理想就是做一个哲学史学者,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如果你是真诚地想要讨论、研究哲学问题,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可以利用的资源就绝不只是从前的哲学家,而是包括所有学科的研究成果,也包括我们日常生活的体会和经验。生物演化理论、实验心理学等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是我思考伦理学问题的必要条件。当然,不同的人也可以从不同的领域寻找其他的思想资源。正是这些现代的研究成果,和我们当下的生活体验,让我们和古代思想家不一样,也让我们更有机会提出新的思考角度,做出新的哲学成果。

另一方面,我完全不担心现代科学会彻底取代哲学思考。我们刚刚讨论了各种人性的特点、道德的本能,这些都是回答现状「是什么」,这叫「事实描述」。但我们怎样面对这些道德本能,在了解之后「应该怎么做」才能生活得更好,这是「价值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路径选择。

事实描述可以为回答价值判断的问题提供必要的基础素材但不能直接代替价值判断。例如,大自然会「选择」留下繁衍了更多后代的物种,而后代相对较少的物种则会逐渐灭绝。这是一个事实描述,但并不是说既然这是生物演化的本质,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或者整个人类拥有更多后代。我们探索和追求怎样生活得更好,与生物如何演化,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留意,Yuval Harari (2014, pp. 104–105) 在那本畅销书《人类简史》里也谈到了这个问题。Harari 认为生物演化只关心生存和繁殖,而不关心生物个体的快乐和痛苦。经过农业革命,能够养活的人变多了,但人们也活得更劳累了。被人们作为食物或者劳力饲养起来的动物也面临相似的处境。全世界有上百亿圈养的鸡,上亿只关在狭窄笼子里的肉牛,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说是非常成功的。但从个体感受来说,恐怕它们并不比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过得开心。那么,我们是愿意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屠宰的肉牛,还是更愿意做一只需要自己寻找食物、躲避天敌但至少可以在野外自由活动的野牛呢?

这样的价值判断,这样的人生选择问题,科学本身无法回答。科学之所以是科学,指的是观察、实验、数学建模、统计分析这一套研究方法,从理论上就不可能直接得出「价值判断」的结论。而哲学,尤其是伦理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回答价值判断这一类的问题。如果你刚刚开始接触这样的区分,可以训练自己平时看新闻报道和时事评论的时候有意识地辨别哪些是事实描述,哪些是价值判断,然后再去思考这些事实描述和价值判断各自的证据和理由是什么。

结语

「漫谈咲良田」的第一章就到此结束了。回顾一下。我们听了「重启咲良田」中一段关于善与伪善的对话。我提出,要讨论类似善与伪善这样的抽象问题,不能停留在概念分析,要去思考我们追问的目的是什么,讨论这样的哲学问题能够怎样影响我们未来的生活。然后我得出结论,分辨善恶其实是为了解决怎样与人相处的问题,是在判断另一个人更有可能怎样行动。动机是不确定的,利己和利他的动机完全可以共存,没有必要认为有利己的动机就不是好人好事。比起揣测动机,从一个人不同情形下反复多次的行为表现入手来判断是更加可靠的方式。

人性善恶问题在古今中外都有大量的讨论,大家很容易认为善恶是一种天性,一种本质。但我们的道德本能其实是生物演化的结果,是不同时期、不同环境的生存压力塑造的大杂烩。我们可以看到在共情、公平、规则、羞耻、集体意识等等各种方面的人性特质,这些具体的特质比抽象的善恶更加「真实」,更能让我们理解人类、理解他人。

根据道德心理学家 Haidt 等人的研究,人们的道德判断往往来自瞬间产生的直觉,然后才反过来为这个直觉寻找理由和借口,并且人们对这个过程往往并不自觉。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理性分析和反思的能力和道德直觉一样,也是生物演化赐予人类的礼物。我们可以借助理性来补足直觉的短板。

自然科学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更丰富的事实描述层面的认识,但这不能替代哲学上的价值讨论,也不能替代我们人生中的价值选择。在第一章,我们对人性问题做了基本的探讨。接下来的第二章,我会着重讨论怎样寻找价值判断的基础。我们下期节目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