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与芸娘这对“不合时宜”的夫妻《浮生六记》

沈复与芸娘这对“不合时宜”的夫妻《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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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1、

一部《浮生六记》,不知道读了几遍,只知道每次读,总能从不同角度读出不同的意趣。

有人喜欢书中的日常巧思,感叹芸娘果然是林语堂笔下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女子。有人被普世价值给约束住,左看右看,沈复再怎么知情识情,终归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人感叹世态炎凉,这对夫妻被各种外力迫害,风刀霜剑严相逼。还有人着迷于俗世清欢,津津乐道于这对夫妇的生活美学。

《浮生六记》有六章,精华在前面两章,《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

在那两章里,沈复和芸娘是一对志趣相投,又恩爱有加的神仙眷侣。虽然不富有,但前半生好歹衣食无忧。沈复是书生,但不迂腐,也不拘俗礼,经常鼓励芸娘放胆做自己。芸娘天性活泼聪慧,也很有生活的审美能力,夫妻俩经常能把普通日子过出花边来。

那个时代讲究盲婚哑嫁,夫纲与妇德,多少对夫妻,看上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都是意难平的。而沈复和芸娘呢,他们算是自由恋爱的。芸娘是沈复的表姐,比他大了十个月。沈复第一次去芸娘家里是13岁,两人一见钟情,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

婚后两人虽然相伴仅23个年头,却也是尽情尽兴地活过了一遭。

一起吟诗作赋、品酒行令。一起泛舟太湖赏月,芸娘还女扮男装和沈复去水仙庙观灯。一起动用巧心思,装扮陋室,造园叠景、插花品香......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芸娘活出了她的真性情,沈复也是功不可没的。

2、

我每读《浮生六记》,总感慨于沈复与芸娘对待生活的审美态度。

“素年锦时”四个字,被他们以实际行动诠释得非常到位。再普通的日常生活,都能被他们过出特别的意趣。这一点,在前两记《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里表现得最为鲜明。

据说演员胡歌读了《浮生六记》后,以“小确幸”作为文眼来推荐。

小确幸这个词,最早是由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大叔独创的,意思是“微小但又确切的幸福”。

在他眼里:

买回刚刚出炉的香喷喷的面包,站在厨房里一边用刀切片一边抓食面包的一角。

清晨跳进一个人也没有、一道波纹也没有的游泳池脚蹬池壁那一瞬间的感触。

一边听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一边凝视秋日午后的阳光在白色的纸糊拉窗上描绘树叶的影子。

在鳗鱼餐馆等鳗鱼端来时间里独自喝着啤酒看杂志。

这样的生活片段,都属于小确幸之列。那么在《浮生六记》里,类似的“小确幸”到处都是。

六月盛夏,夫妇俩居住在苏州沧浪亭爱莲居一间临河的轩房,“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芸娘伴沈复读书,每天谈论古今,赏月评花,行酒射令,不亦快哉。

七夕夜,夫妇俩一起打着轻罗小扇,并坐在“我取轩”的水窗前,低头看波光如练,仰头见皎皎明月。顺便感慨一下:宇宙之大,同这一轮月亮,不知今日世间,还有没有像两人一样有这种情怀兴致的人?

中秋夜,俩人在沧浪亭铺上地毯,席地而坐,喝着仆人煮好的茶赏月。等到月上爬上林梢、风声钻入袖底、身心如洗的时候,芸娘又来一句: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

芸娘未嫁的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早逝,她要刺绣养家,所以有很多勤俭持家的妙方,比如,爱臭腐乳和虾卤瓜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在很穷的年代,只要腌制腐卤的食物,都是又省钱又经吃,穷人家里都常备的。

沈复呢,平生最讨厌这两样,芸娘吃的时候,他就会取笑芸娘。芸娘害羞窘迫之余,会用筷子夹了臭腐乳强行喂沈复吃,结果硬生生把他同化了,后来沈复也变得很爱吃这个。

沈复呢,他文艺得很。有一次,他刻了两枚图章,写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还是一面阴一面阳的,他自己拿了阳文那枚,芸娘拿了阴文那枚。后来沈复去外地当差,夫妻间写信,就各自在信里敲章。

做这些有情调的事,不需要花什么钱,但真是相当风雅

以上这些,都是常见琐事,但是他们借由自己的雅兴和创造力,将情、景、境三样东西融汇在日常生活里,过出了一种艺术感。

他们也不是有钱人。沈复虽出生官绅之家,家境也不过中等,后来因种种境遇,更是日益落魄,需要卖字画和典当度日。然他们总能在困顿的生活里,用慧心与巧思,将匮乏的生活过出美意来,真的可以算“一对清贫的生活美学家”。

3、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写: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要过审美的生活,得有一颗懂审美的心,有一双看得见美的眼睛。

沈复当然是有这个见好能力的。他年幼时,看到夏天蚊子成群结队地飞,嗡嗡声隐雷一样,换别人早已厌烦不堪,他却把蚊飞想象成鹤舞。还会故意把蚊子留在蚊帐里,慢慢地拿烟喷它,当它是青云中的白鹤来欣赏。

现代婚纱摄影里经常有一种神仙视角,比方趴在地上,把一个小水塘拍成海洋。沈复很小就这么做了。他会在小草丛里蹲下身子,让视线与花台齐平。透过这样的视角,就可以把小草丛看成是树林,把里面的虫子蚂蚁看成巨兽,把土疙瘩当成丘陵。这便是他口中的“物外之趣”。

相比之下,芸娘的审美能力也毫不逊色。她和沈复去扫墓,路上见到有斑驳苔纹的小石头,就指点他:用这个来叠盆山,比宣州白石效果更古雅。

她身为女人,格局很大,自己的珠宝首饰会毫不吝啬地送亲友,但对破书残画却极为珍惜,专门花钱收来。残书分门别类装订成套,起名“断简残篇”。破损的字画也要让沈复想办法裱补好,命名为“弃余集赏”。

要搁现在,芸娘就是一个藏家。

沈复呢,也有自己的生活美学。怎么造园林、怎么插花、怎么闻香,他也有自己一套讲究。

沈复爱花成癖,在书里罗列了许多插花心得。比如插花朵数量宜单不宜双,每瓶只一种色,不选两色。花要插得参差错落,叶要规整不乱,茎要不僵直......

在他眼里,“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如果位置布局得当,会另有一番超然世外的意趣。

而芸娘的慧心,更在沈复之上。沈复能将花木插出风晴雨露四时之美,她更提出“点睛”建议,将蜻蜓、蝴蝶做成栩栩如生的标本,轻停草木之上,见者无不称绝。令沈复感慨:闺阁之中再无芸娘这般有悟性的女子。

但是芸娘的悟性,远不止于此。

她会把沉香、速香等香料放在饭锅里蒸透,香炉上放一个铜丝拗的架子,离火半寸,缓缓地烘,香气深幽,却没有烟。很适合品香。

她看到夏季的荷花晚上会含苞,清晨再绽放。就用小纱布口袋,撮一点茶叶,放在花心里。第二天一早取出来,用雨水煮来泡,味道尤其妙。

她还替沈复打造过一个梅花食盒。六只小碟排成梅花形状,在食盒内用油灰和漆固定。外观看来,如墨色寒梅,掀开来,六色小菜如置花瓣中。形色味俱美。

夫妻俩还曾合力打造过一个微型园林景观。他们用江苏宜兴烧制的长方盆堆了一座山峰,山石上种满茑萝(一种可以缠绕垂挂的植物),然后留下一角,挖来河泥种了千瓣白萍。

“到了深秋,茑萝花蔓延满山,一片嫣红。白萍绽放水面,红白相间”。而他们神游其中,如登蓬莱仙岛,还在那儿YY:这里适合盖一座水上楼阁垂钓,那里适合建一茅草亭远眺,这里适合凿上字:落花流水之间。

结果有一天晚上,两只争食的猫掉下来,把微型景观给砸了个落花流水,两人还相对掉了眼泪。

果真是一对痴人啊!

在婚姻当中,如果想要拥有高质量的情趣生活,两人配合一定要默契。不能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尽泼冷水。这样就没人愿意搞浪漫了。

芸娘就是一朵最好的解语花。无论沈复有什么想头,她都能兴致很高地附议,并且,玩出自己的专属花样来。

油菜花开的时候,苏州有南北两园,是赏花胜地。沈复和他那帮文人朋友们就商量去赏花,但美中不足的是,那里没有屋村,没法一边吃酒喝茶一边赏花。自己带去吧,喝冷酒冷茶又没劲。

芸娘听说后,就对他们说:明天你们只要各出酒钱,我会弄一担炉火来,给你们现场煮酒做菜。

你猜她怎么弄?

她在菜市上雇了人家卖馄饨的摊子,锅灶柴火都有,她把酒菜原料准备好,到了赏花胜地直接可以下锅加热。

  1. 二.这帮文人们坐在柳阴下,馄饨挑子候在边上,先煮茶,再温酒炒菜。一帮人吃酒喝茶,或坐或躺,别提多美了。

后来他们没钱了,芸娘又生了大病,她一个从小结拜的姐姐邀请她和沈复去乡下寄住养病。

乡下房子,院子大而空,夏天热气逼人。芸娘就教干姐姐的两个女儿做“活花屏”。用树枝搭起来的屏风,下面可以摆花盆,种上扁豆。因为扁豆长得快,很快在屏风上长出一片绿荫,活花屏就做成了。风能吹进来,阳光晒不进来,简直完美。而且两个人就可以移动,哪儿需要放哪儿。

所以,不一定有钱才能过有品质有美感的生活,没钱一样可以,只要你有巧心思和巧手。

总之,沈复对这个娘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他们家道中落,再加上他们夫妻活得比较性情中人,不太受家中二老待见,后来被要求让出了沧浪亭的房间给沈复的弟弟。再没有了沧浪亭可消夏,芸娘就很惆怅。

后来沈复在他们乡下一个老亲戚那里,找到了一处乡间田舍。房屋周边都是菜园子,门是用树枝编的篱笆门,门外还有个一亩见方的池塘,边上杂花生树。屋子西边,是瓦砾堆成的小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周边。

芸娘很喜欢这样的地方,所以他们问老亲戚借了两间房消夏。他们把两间房前后隔开,变四间,用白纸糊墙糊窗,就亮堂了很多。还请帮佣的老妇人买来菊花,种在篱笆周围。

七月里,绿树成荫,风行水面,沈复和芸娘就拿着邻居老夫妇做的鱼杆,在柳荫深处垂钓。日落时分,就登上土山去看晚霞夕照,吟诗作对。晚上月光印在池中,秋虫鸣叫时,将竹榻放在篱笆旁,在月光下对饮小酒至微熏,然后去洗个澡,拖着凉鞋,摇着蒲扇,或坐或躺,半夜三更才满身清凉回房睡觉。

收入来源就靠沈复写字卖画,芸娘刺绣。挣得不多,但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

芸娘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跟沈复说:将来,我要和你一起在这儿选个地方盖房子,绕房子买十亩菜地,训练几个仆人,种花果蔬菜,供我们吃穿。你作画,我刺绣,作为我们买酒的费用。布衣麻鞋,粗茶淡饭,也可以快乐地过一辈子。

虽然没有了大宅子私家亭院可以游赏,简陋的农家小院,他们一样可以自得其乐。

但沈复这个文弱书生,半生落魄,再加上清朝那时经济已很不景气,官僚机构都大量裁员,沈复经常找不到工作,后来就连芸娘在乡下买房过余生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满足,最后只能任她病死异乡。

讲到这里,有点伤感啊。但是话说回来,在明清那种对女性有着种种清规戒律束缚的时代,芸娘能够赶上沈复这样一个丈夫,也是活得挺有滋有味的。沈复很少限制她做这做那,甚至还鼓励她放开心性。

刚嫁过来的时候,芸娘像个老学究一样,拘束多礼。沈复偶尔替她披件衣服,整整袖子,她总是连声说“得罪,得罪”。有时沈复给她递个毛巾、拿把扇子,她也是恭恭敬敬起身来接。后来沈复就跟她说,你没必这样,恭敬是放在心里的,不在这些虚礼上。后来芸娘也放开了一些,两人在房间里面碰到,会握手相问:去哪里?搞得像半途巧遇一样,这就很好玩了。

芸娘以前是个性比较沉静,话比较少的人,嫁过来后,沈复就调教她说话,慢慢地,她也会发表一些言论了。

古代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同样是清朝,《红楼梦》里,贾宝玉从外头拿来《西厢记》给林黛玉看,还要看得偷偷摸摸,因为那时,这种书是禁书。

芸娘在沈复书架上可以自由拿书看,有一次拿了西厢,读得入了迷。沈复看到了来问,她就说,虽然是才子写的,但描写得有点太轻薄露骨。结果你猜沈复怎么说:正因为是才子,笔墨才能轻薄露骨。

他也很懂得调情。芸娘看了《西厢》,不免有点心旌摇荡,心跳加快,沈复就贴着她的耳朵悄悄问:姐姐为何春心荡漾成这个样子呢?

所以,一个不太会赚钱但知情识趣的丈夫,和一个会赚钱但木头木脑的丈夫,怎么选?见仁见智了。但是在清朝,女人被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办法去见识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如果嫁个老公也像榆木疙瘩一样,既不解风情,又要管头管脚,身为女人会很悲哀吧?

你像芸娘,有了老公支持,她就可以突破一些清规戒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见自己想见的世面。

有一次,沈复在庙会观灯回来,对芸娘赞叹,灯会太新奇好看。芸娘很惆怅,说可惜我不是男儿,不能去。沈复就建议她女扮男装。然后就把她的发髻编成辫子,把眉毛画粗,再戴上沈复的帽子,穿上他的衣服。找不到合适的鞋子怎么办?沈复就买来市面上一种可以调整大小的蝴蝶履给芸娘穿上。芸娘就假扮成沈复的表弟,两人欢欢喜喜去观了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