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锦州街-万岳乘咕独食家

台北锦州街-万岳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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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錦州街待得夠久,應該有資格對它說三道四,它很窄,很難走,主要因為它維持「街」的寬度綿延好幾公里,街坊鄰居和路人甲全擠在一起,在對面聊天,我這裡都聽得見,很有雞犬相聞的味道。錦州街其實是兩條路,東往西過中山北路改叫錦西街,但我都把它當作同一條路款待,從復興北到重慶北,貫穿兩條交流道,橫跨幾個商圈,中間還經過一座橋,橋下是堀川,上面是嫌惡設施新生高架,橋邊現在有每天大排長龍的曾家豆漿,曾家我稱為「豆漿店的大谷翔平」,每科都要拼一百,好勝心很強的高中生,它油條得分,燒餅得分,水煎包得分,最豪華的吃法是燒餅夾雙蛋,它本來的燒餅蛋就用了兩個蛋,雙蛋的話直接超越玉子燒的厚度,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漫畫都不敢這麼畫!!」。

說來,整條錦州街都在賣吃的,嚴重到每一小段切下來,重新排列組合,還是錦州街,你說吉林路口一家室內釣蝦場,全佳樂,嚴格說起來也算做吃的;林森北路錦州街口的薇閣,嚴格說起來,也算是賣吃的,陳副總(化名)常專程跟秘書來開會吃他們的牛肉麵,衝著它水餃很新鮮,包廂附設洗澡間,特別方便;就算靠近建國北哪兒有幾家大型吊娃娃店(最新說法叫物聯網),嚴格說起來,也算餐飲業,別說,我有朋友真的照三餐光臨,可以換牛奶、泡麵、冰淇淋,至今也沒有營養不良的跡象,問他每個中午花1、2千塊錢吃的是阿Q桶麵,有什麼意義,他回答「花錢的意義,在每一顆硬幣,都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的錦州街之旅從1990年復興北路口的現代啟示錄開始,之後辦公室遷到行天宮,松江市場,到柴寮仔,幾乎形影不離。其間店家大江東去,屹立不搖的也沒在客氣。全佳樂在錦州街活了三十幾年,蝦子都老子了,仍夜夜笙歌,一群人天天圍在三溫暖池邊,橘紅磁磚昭和風,三百五十塊錢一小時,比外雙溪便宜,又好釣得多,老闆會可憐妳送幾隻蝦,喜歡看妳破涕為笑。釣蝦的眉角在手感,不是釣桿,更不是大腦,要測水深、調整浮標也可以,但用處很小,起不了幫助,「你想想看」,一個經常出沒釣蝦場的學長說,雖然他以能吹出名,但他數學一直不錯,「蝦子啊,游泳平均零點三赫茲的擾波,震動零點七五公克的配重,沿著零點一二九毫米的尼龍線,傳遞到一點零的碳纖維竿頭,反彈到係數百分之九十、震動四十公克的桿身,最後告訴你微翹的拇指和中指,該咬還是不咬,你拉還是不拉....,而整個過程我腦袋裡煩惱的是我還欠你多少錢....」,學長要證明的是,你練成我這樣的金手指,釣蒼蠅都不是問題。「所以你欠我多少?」,這時候,他數學又不好了。

如香小炒就在釣蝦場對面,偉大是它的煮雞,只見老媽媽三四秒剁完,我問她怎麼不會切到手,她說,你剁30年,剁到手指長出耳朵和眼睛。於是我們到了「柴寮仔」,錦州街過去錦西街底,它沿用日據時代的舊地名,附近還有鐵工廠、模具等聚落,有名的柴寮仔米苔目在這裡。話說,這些木材行各個身懷絕技,講我最常去的「錦松木材行」,陳桑是有求必應,大概要什麼形狀、材質,幹嘛用,電鋸一開就幹起活來,二話不說,要導角嗎,什麼是導角?這種低能問題,常迴盪在耳邊。手感存在在台灣各個角落,我去永樂市場三樓給阿姨一張圖,她馬上做出一個我亂畫的沙發套;在赤峰街,聽我天花亂墜,幾天後我就拿到一個靈活的轉向支架,附輪胎。「我沒有要輪胎啊」,他們有時候會自作主張。

但師傅們愈是神一般的存在,我愈是感傷,覺得這些功夫有一天會離開。日本NHK有個節目拍過一個技師用雙手在0.5毫米的自動鉛筆芯中,再鑽出一條0.3毫米的狹管,直到今天,自動化生產最後關鍵的拋光打磨,仍需要靠手指尖兩萬個末梢神經、觸感極其細微的物體表面—相機鏡頭,飛機引擎的渦輪葉片,百億元半導體光學元件,還有虱目魚。我聽過一個遙遠的故事,台南的虱目魚,清晨三點阿姨們用自己的手掌當刮刀,反覆地滑在魚肉上、用肌膚黏起肉眼看不見的毛刺,直到無害無痛,才允許送進你嘴巴高度敏感的嘴唇和舌頭。這是一個犧牲的故事,更是一個受寵愛的故事。

台灣人的幸福,在不知不覺被寵愛、被富養。「錦洲美食」的四物湯與麻油雞,開業近50年,夏天冬天、每月每天,無休地在中午前開到晚上九點後,有事開,沒事也在開,相較最近流行只開兩個小時的店,不供應浴巾的飯店,和10點退房的房間,我只有何德何能之嘆。其他有名氣的店不用談,「大和日本料理」也是錦州街之光,從一家店開到三家,沒有一天不客滿,兩百多塊就有生魚片定食,其他定食也才一百多塊,定食什麼概念?給你飯,給你湯,給你小菜,給你茶碗蒸,最人神共憤的是最後還送你紅豆湯圓,最人神共憤的是(我知道,這形容詞用過了,說明了人寫文章不要太囉嗦,到最後都詞窮),還能讓你續湯。

錦州街是給老百姓話語權的一條街,誰都可以在這兒大聲說話,「是在大聲什麼啦」我心裡嘀咕著,也只能更大聲。街上都是預約簡單的店,簡單到直接走進去報人數,不需費勁張羅,這只是維持吃飯前的基本尊嚴,避免陷人於追逐的貪、嗔、癡,吃東西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當我想念古早味薑汁豆花,趁著鋸木頭時,我會去旁邊的「城中豆花」,順便吃「錦子油飯」,淋上豬皮濕潤的糯米,小時候在雲林鄉下會吃到的口味;再通常,時間到中午,想跟幾個朋友一起慶祝,會走去「如香小炒」,如香媽媽和女兒掌廚,我十個人就點一千五的桌菜,致命的白斬雞,蘿蔔滷小腸,一條紅燒魚,炒幾個阿嬤口味,跟旁邊的朋友再勒索個五百,就可以吃豬肝,酸菜腸,炒丁香,完畢再去釣蝦。

慶祝是知天命,除非有什麼大不了的,那去儂來吧。40年的老店,一盤烏魚子炒飯算半個天堂,來份豬腳就涅槃了;儂來老員工俐落,有大姐姐的問候,桌椅套上絲絨布巾,保有主人的面子,客人也被款待了。到了宵夜,「朱哥布袋雞」是個好選擇,你可以觀賞一個人顧五口、加一口燒烤爐的絕活,和長得像甄子丹、動作像詠春,沒有一秒停下來的上演「一個人的武林」;室內兩大桌,室外有一小桌,坐滿20人加四人桌,和你臨時過去不忍拒絕、店外再加一小折疊桌,加不完的折疊桌,但上菜乃服服貼貼,沒有怠慢,沒有推薦的菜,隨便點都好、都嗆。朱老闆不定期回嘉義老家,你將不會獲得任何通知,撲空時,對面的「鮮定味」也非常可以,你看見餐單上百種以上的菜會哭,明明每天做10道菜,十道菜做三年,也可以很賺錢。

但是,錦州街就這麼樸實無華,這兩天下大雨,當全身濕透,你以為沒有人會愛你時,就來這裡吧。

作者:万岳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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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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