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對白的完整定義
對白-只要是角色說出來的話都算。
歷來都把對白界定為「角色之間的對話」,但我認為,對白要作完整透徹的探討,反而要先退回去一步,把「講故事」這件事情放大到最大來看。而從這樣的角度,我最先看到的是角色講話可以劃分為三條涇渭分明的軌道:對別人講的,對自己講的,對觀眾或讀者講的。
我把「講話」的這三條路線,一併放在「對白」這個名詞之下,原因有二:一,不論角色於何時、何地、對誰講話,作者都應該賦予角色個性,透過一字一句的台詞,為角色套上獨一無二的講話嗓音。第二,不論是心裡的話或嘴裡的話,不論是腦子裡的念頭或開口公諸於世,所有的台詞都是在將內心的活動形諸於外。
但凡有所言語,便是在回應某種需求,都有想達成的目的,也都是在演出一種行動。就算講的話再含糊、再隨便,也不會有角色雖然開口講話了,卻一點也不為什麽或沒做什麽,即使只是自言自語也一樣。也因此,作者必須為角色講出來的每一句話,製造潛伏其下的目的、意圖、行動。有了行動,就會形成口語對策,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對白」。
以下讓我們來大致檢視一下對白的這三條軌道:
第一,對別人講的。兩人一來一往講話,有個正確的術語,叫做「雙人對話」(duologue)。三個角色在講話,就形成了「三角會談」(trialogue)。若是一大家子十幾個人吃團圓飯,大概就可以叫做「眾聲雜談」(multilogue)假如有這樣的詞存在。
第二,對自己講的。寫電影劇本的作家不太會要角色自言自語,寫舞台劇的作家反倒經常如此。至於小說?作家,自言自語不論形、質都是他們的行當。小說有武器可以穿透角色的心理,將內心的衝突投影到思緒的天地。作者不論是以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來講故事,講述的嗓音都是屬於角色的。所以,小說通常飽含反身式、自顧自的對白,讀者反而像是在偷聽。
第三,對觀眾或讀者講的。用在劇院舞台上的「自言自語」(soliloquy,獨白的一種,角色在舞台上獨自表達其內心思緒,具有解說功能)和「私語」(aside)手法,慣常會安排角色直面觀眾把悄悄話大聲講出來。電視和電影的習慣,則通常把角色拉到畫面之外去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旁白」(voice-over),但偶爾也會安排角色面對鏡頭直接對觀眾說話。這便是第一人稱小說的根本精神:角色直接對讀者講他的故事。
對白的英文dialogue,字源可以回溯到兩個希臘字:dia-,意思是「透過」(through),以及legein,意思是「講話」(speech)。這兩個字直接譯成英文,形成一個複合名詞「透過一講話」-經由字詞而不是行為所產生的行動。角色講的每一句台詞,不論是大聲講給別人聽,還是無聲在心裡自述,用英國語言學家奥斯丁(J.L.Austin,1911-1960)的話來說,叫做「行為話語」(performative):履行一件事情的言語。11所以,說了話就等於做了事,據此我為對白重下定義:角色講出來的話,不論是對自己說、對別人說,還是對讀者/觀眾說,一字一句都是為了滿足需要或達成欲求而採取的手段。角色只要開口講話,不論是走這三條路線的哪一條,都是在以話語而非肢體作演出;角色每一次「透過講話」而展示的行動,都會將角色身處的場景朝下一拍(beat)推進,同時也主動將角色朝達成核心欲求推得更近(正值)或更遠(負值)。「對白等於行動」(dialogue-as-action),便是本書的立論綱領。
而對白是循以下兩條途徑在執行行動:「戲劇」或「敘述」。
戲劇對白 (dramatized dialogue)
這裡所說的戲劇,代表對白在場景中是連說帶演出現的。戲劇對白的語氣,不論是喜是悲,台詞都是在有衝突的角色之間一來一往。每句台詞內含一件行動,帶有特定的企圖,也會在場景當中引發反應。
即使場景內只有一人在場也一樣。當有人說「我氣死我自己了」,這是誰在氣誰?我們照鏡子看得到自己,在想像裡也看得到自己。自己和自己吵架,是可以在心裡叫出第二個自己,把「它」當成別人,跟「它」吵架。角色的內心對話,成了同一個人的兩個衝突自我在演出,戲劇張力依然強勁,其中一個恐怕還吵不赢。所以,嚴格來說,獨白(monologue)其實也一概算是對白。角色只要說話,就一定是在跟人講話,就算對象是自己的另一個自我也算。
敘述對白 (narratized dialogue)
敘述的意思表示對白不是角色在場景裡說的。這時候,寫實主義(realism)說的「第四面牆」8就不見了,角色一腳踏出故事的戲劇之外。敘述的言語也一樣,嚴格說起來不算獨白而是對白:角色仍是以聲音在作演出,只是在直接對讀者、觀眾或是自己講話。
關於角色的欲求,小說的第一人稱主述,或是舞台、銀幕上有角色在作敘述的時候,可能只是在針對過去的事為讀者/觀眾作前情提要,勾起大家對未來發展的興趣。角色可能只是利用敘述對白來達成這簡單明瞭的目的,此外無他。
不過,情況也有比較複雜的,例如角色也可能利用言語強力引導讀者/觀眾去原諒角色犯過的錯,同時扭轉讀者/觀眾的心理,令他們改以偏向角色的心態去看待角色的敵人。我們可以從一則又一則的故事,看到角色採取行動的可能動機,以及角色對讀者/觀眾說話時運用的策略,看起來可謂千奇百怪,無窮無盡。
角色若是在心裡對自己講話,也是一樣的道理,應該都有其目的:像是重拾往事回味過去的歡樂,忖度情人的愛是不是可以信任,幻想未來的人生以為自己堆砌希望,諸如此類。角色的心思在過去、現在、可能會有的未來,在真實和想像之間,漫遊飄蕩。
這裡就以長篇小說《葛拉斯醫生》中的一段為例,看看同樣的內容放進三類不同模式的對白會是怎樣的情況。《葛拉斯醫生》是瑞典作家亞勒瑪·修德貝寫於一九O五年的作品。
修德貝將小說寫成日記體,主述者就是書名中的葛拉斯醫生。真人的日記寫的是對自己說的最親密話語,因此虛構的日記一定也要寫得教讀者感覺像是在偷聽別人內心最隱蔽的對話。
在修德貝的小說當中,葛拉斯醫生想要將自己的一位病人(也是他暗戀的女子)從她嗜好性虐待的丈夫手中解救出來。醫生日日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時時爭論著究竟殺或不殺那個丈夫的道德問題;他也夜夜作噩夢,夢見自己犯下殺人的重罪(後來他在小說裡確實對病人的丈夫下了毒)。小說在八月七日那天的日記寫到醫生又作噩夢了,嚇醒時一身冷汗。讓我們聽聽這時葛拉斯喃喃自語的敘述對白,翻來覆去就是要說服自己恐怖的夢境不是預言:
「夢境即如逝水東流。」······老掉牙的古諺,你啊,我還不清楚嗎。現實裡,人作的夢大多不值得再多想一下-鬆散零碎的經驗,往往還是蠢得不得了、無聊得不得了的零星片段,大多是意識判定沒有保存價值的,但就算這樣,也還是躲在暗無天日的陰影裡面,躲在心裡的小閣樓、儲藏室裡,自過自地賴著不走。但還有別的夢。我記得少年時有一天呆坐整個下午,一直在想一道幾何題,到最後上床睡覺時還是沒想出來。睡著後,我的大腦自己繼續想,結果作了個夢,得出了答案,而且是正確的。也有的夢像是從深淵冒出來的泡泡。現在我回頭去想,就覺得清楚多了:很多時候我作的夢會教我看清楚自己一點什麽,常常把我不想要有的願望,我在大白天不想承認的目的,叫出來給我看。這些目的、這些夢,之後我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作掂量、作檢驗,只是它們極少經得起陽光那麼一晒,每每只能被我再扔回臭氣沖天的深坑裡待著,哪裡來就哪裡去。它們到了深夜可能捲土重來,再來騷擾我,但這些我都認得了,所以就算在夢裡我也照樣拿來譏笑、鄙視一番,弄到它們最後棄甲投降,保證絕對不再興風作浪,不再妄想光明正大到現實裡來搗亂作怪。」 【2】
葛拉斯在開頭第一行提到腦中浮現的古諺,說得像是古諺有自己的心思似的。之後他轉頭去跟自己悶不吭聲的邪惡黑暗面爭辯,也就是殺人的念頭不停在心頭翻攪的那一個我。到了最後一句,葛拉斯覺得他的那個「好人我」占了上風,至少這一回合算是赢了吧。請注意作者是怎麽將這樣的一段句子拉成絮叨、堆砌的反覆思量。
這時,想像一下如果修德貝把這一段寫成葛拉斯醫生直接對讀者娓娓道來的敘述對白,又會變成怎麽樣。葛拉斯這時跟人講話,聽起來會是什麽樣?修德貝大概會選擇醫生對病人下達醫囑時的權威口吻吧。句子變短,口氣帶著命令,說不定還加進一點「可以、不准、但是」來急轉彎一下。
「夢境即如逝水東流。」這樣的諺語,我知道你準聽過。別當真哪。夢到的大多不值得你多想一下。那都是些零星片段的經驗,無聊,不痛不癢,都是我們的意識判定為無足輕重的東西。即使如此,這些卻還是躲在你心裡的小閣樓過它暗無天日的日子。這樣子不健康啊。但也不是說作夢就一無是處。我小時候有一次一坐就整個下午,想一題幾何題要怎麽解,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還是沒想出來。可是睡著後我的大腦還在跑,結果作夢作出了答案。然後呢,也有的夢很危險,從深淵像氣泡一樣咕嘟嘟往上冒。你要是放膽多想一下,夢就像在教你去認識自似的,像是你不覺得自己會有的願望,你不敢說出口的目的-但你可別真的相信。拈量一下,測試一下,這些夢根本禁不起陽光考驗。所以,心智健全的人會怎樣你就怎樣吧。扔回去原本的地方,留在臭氣沖天的坑裡待著就好。假如它們到了晚上又來騷擾你,就好好取笑一番,笑到這些夢再也不敢來瓜分你這個人為止。」
還有第三種做法。由於修德貝也寫劇本,應該也可以考慮把這些搬上舞台作戲劇演出。醫生的角色可以一分為二,像是一個叫葛拉斯,另一個就叫馬可(Markel)吧。馬可在小說裡是記者,也是葛拉斯的知交,但要是放進舞台劇,大概可以當作葛拉斯正義這邊的分身,葛拉斯本人則是在殺人的念頭當中痛苦掙扎的那一面。
所以,在下述場景的潛文本中,葛拉斯為了擺脫夢境的困擾而向馬可求助。馬可感覺到了,並針對醫生的疑惑,義正辭嚴提出了他的道德宣言。劇本的文字保留小說的意象(劇場運用起語言比喻其實更好發揮),但要把台詞設計從累進句(cumulative)改成掉尾句(periodic)10,以協助演員提示。(參見第五章有關台詞設計的討論)
葛拉斯和馬可坐在小餐館內。
薄暮轉為夜色,兩人小酌餐後白蘭地。
葛拉斯:「你聽過『夢境即如逝水東流』這句話嗎?」
馬可:「聽過,我奶奶常說啊,但其實晚上作的夢大多是白天的片段而已,沒什麽好掛心的。」
葛拉斯:「是不用掛心,但它就是耗在一個人內心的閣樓裡過它暗天日的日子。」
馬可:「是在你的內心,醫生啊,別把我算進去。」
葛拉斯:「你不覺得作夢也會帶我們去領悟一些事嗎?」
馬可:「看時候吧,我十幾歲時,有一天下午全耗在解一個幾何題上,到了要上床睡覺時,還是沒做出答案來。但我的腦子沒停,還在想,結果作夢夢出了解答。第二天早上我趕快檢查答案,要是不對可就氣死人了。」
葛拉斯:「不是這意思,我說的是藏起來的,讓人忽然看清楚自己的一些事,從很深的地方冒出來,像泡泡一樣抓不著的真相,黑暗的欲望,早上起來吃早餐時,死都不會跟人說的那種。」
馬可:「我要是有啊,我可不是說我真的有,一定會把它一把扔回原來的地方,要它在臭烘烘的坑裡待著別出來。」
葛拉斯:「但要是它硬是要回來呢?每天晚上都回來?」
馬可:「那我就再作個夢,好好取笑它一番,笑到它逃之夭夭,再也不敢跑回我的腦子來。」
這裡的三種版本,基本內容都沒變,但光是變換說給自己聽、說給讀者聽,或是說給另一個角色聽,言語的句式、措詞、口氣、質感就截然不同。對白的這三類基本類型,必須用截然不同的寫作風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