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五婶儿晋语汾阳方言系列小说之《山乡故事》

3. 五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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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婶儿是民国二十五年嫁的桃柳村的,直到村里孩儿们吼她「五娘娘」的时候才去世。

五婶儿是祖辈儿们对她的称呼。记忆中的五婶儿头发花白,甚时候也梳的光抿抿地。斜襟布褂子虽然旧,却洗的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低。她脸面白,眼大,睛如点漆,猴脚脚,常拄一根酸枣木的拐棍,磨得油光唧亮地。

五婶儿的娘家是南垣庄的,姓刘,五婶儿在娘家的名字叫个秀云。说起南垣庄刘家左近村子父老说起来都挑大拇指:「好下家儿!」汾阳人说好下家是指书香门第人家,几辈子也没啦作奸犯科的子弟,是清白世家。刘家至今对祖上出过一名举人津津乐道,尽管后辈儿再没啦功名,哪怕出个秀才。

旧时汾阳地面择婿婚配,男方的经济条件或者是社会地位普遍总要比女方高些,有句话叫「嫁女选高门」,所以经常进东村出北庄儿的职业媒人「一撮毛」给秀云爹一提桃柳村王家的五少王树堂,秀云爹眼都没啦圪眨一下就应承了。桃柳村王家是甚下家儿咧?六世经商,家族庞大,一辈辈凭仁义诚信发起来,在恰克图、库伦、张家口、天津、北京、上海、汉口开的买卖字号海咧。五少王树堂又是城里河汾中学毕业的,长得一表人才。按照老乡俗,男方同上媒人要到女方家里相亲来。听说这乡俗就汾阳地面有,别处少见,传言是明代汾阳城庆成王府的遗风。

相亲那一天「一撮毛」和五少坐王家的轿车儿来的。读者不用误会,这轿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轿车,乃是骡马驾辕有顶蓬有轿帘子的那种牲灵车,王家有专门的赶车儿伙计。五少穿一身洋服,现在人叫西装,黑黑儿地长长地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脚蹬一双皮鞋,两条细长浓眉,眼睛儿黑白分明,中上等个儿,人长得匀称,看着排排场场地。

一进院,「一撮毛」就给先迎出来的秀云家爹介绍:「树堂啊,这是敬斋先生。」秀云的爹字叫敬斋。五少规规矩矩奉揖鞠躬「先生好。」秀云家妈就在一半壁抿住口笑,「一撮毛」又一指厾她说「先唤婶婶吧,这事情要成了的话也就省得改口了。」那年月,汾阳地面女婿管丈母娘叫婶子。五少的脸红了,又一奉揖鞠躬「婶婶好。」秀云妈对一撮毛笑:「你这口呀,快到居舍坐吧。」人都进了中间门道里。

刘家条件虽说比王家差些 ,但也布置得落落大方,进门对面儿后墙上挂着中堂山水画,两半壁有对联「一堂书卷润心境,万山松壑养浩然。」中堂前头有一长条几,中间摆座钟,左右是掸瓶、帽瓶,条几前是八仙桌,两边各安一把「阁老圈」太师椅,东西两面儿靠墙墙也各摆一对太师椅,中间夹着茶几几,都揩抹得光可鉴人。秀云爹很自然的邀「一撮毛」、五少上座,「一撮毛」赶紧先请秀云爹坐了,这才弯过得脑来对五少说:「树堂,这回我就不让你了,往后你坐的日子长咧。」又逗得人笑。五少就坐的左下首的太师椅上。

秀云在里间炕上早听到院里的动静了,想偷的看看,奈何窗子上糊了一层麻纸。

工夫不大,听见她妈唤她:「秀云,给你佬佬续水。」秀云下了炕,脸和红布儿地,出了里间门,扭扭捏捏地搬上卤壶,给「一撮毛」倒上,声音低低地说:「叔,喝茶。」 「一撮毛」圪点得脑:「看俺侄女,说话低声软气地。敬斋哥,还是咱门第里指教出来的孩儿,知礼,体面!唉,秀云,这是树堂。」秀云圪低下得脑,脸更红了,款款地给五少添上水,声音更低了,说:「喝吧。」说完,退了一步,调身,放下卤壶,回里间了。    

坐在炕上揣摩自己的脸,烧的呀,又后悔没看清那人的眉眼。刬看见他的指头儿白,手大;还有脚上那双黑皮鞋。那人长甚样咧?不会是「对子眼」「豁唇唇」吧?想到这儿害自家失笑了,又赶紧捂住口。

听见门道里一阵响动,「告辞」「慢走」「留步」的男人们客气声音。爹妈出的送人了,里外间屋里静的掉下针也能听见。

工夫不大,她妈回来,她爹不知道去曷地遛弯儿了。她妈一打门帘,笑得一脸的核桃纹:「哎,秀云,这五少你看合心不合心咧?」 

「哎呀,妈,我连他的眉眼也没看见,我能说下个甚咧?」

「那眉眼还用看?蠢女子,人家长得和戏台上的书生地。」

「乃?我还以为......」秀云就把刚才自己的担心对她妈说了,娘母俩笑成一疙瘩了。

当秋来黄花满地,天高云淡的时候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先是双方换媒帖帖,上头写着两家祖宗三代的名字,男女双方生辰八字;男女双方问询对方门头根底(汾阳婚姻习俗,以防对方有遗传狐臭的毛病),再请先生看双方八字合不合;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这两天看「一撮毛」常不是在南垣庄就是在桃柳村,喝得红头涨脸地就能看出来。而且通过说成这门亲事又不知道有多少下家请他给自家儿女也张罗张罗,少不了酒肉招待。

农历腊月十八,黄历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一声声高亢的唢呐锣鼓声,一阵阵铁炮的炸响在汾阳西部的黄土塬上响起,引动多少人站在梁上看热闹:前头是骑着白马的王家五少,头戴礼帽,十字披红,意气风发;后头是一顶九凤朝阳轿,轿儿阖里坐着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的秀云。轿子外头跟着「守亲老婆家」和依然是红头涨脸手里提溜着媒人篮篮的「一撮毛」,迎亲、送亲的队伍逶迤回到了桃柳村。数十年后,桃柳村人还数念:白马迎亲,凤冠霞帔,两班鼓手。嗬呀,那气派!

洞房花烛夜,新郎问:「你爱我?」

新娘子说:「爱。」

新郎问:「爱俺的甚咧?」

新娘说:「稀罕你的头发,和马鬃鬃地,像马鬃。」新娘子脸红红的。

于是新郎又像马一样撒起花儿来,夹杂着新娘隐忍的呻吟:「马鬃鬃,马鬃鬃......」

得过年儿,五婶儿喜酸发呕。大雪初降在汾阳黄土塬上时,一声「哇哇」的婴儿啼哭响彻这静呀地的桃柳村,秀云养下个儿女子。婆婆说:「先养个照孩儿的,再养个挣钱儿的。」

怀里抲上自家身上跌下来的肉,秀云满心的慈爱在脸上绽放开了。这毛娃娃,红圪嘟嘟地的猴口,两道眉毛和他爹一样样地。生养期间五少不在跟前,当初说是去了太谷铭贤中学教学。

家家儿都能互相闻到盅盅肉香准备过年吃食的时候五少回来了。提溜的行李 ,着离八急地就往西厦窑儿里钻,他爹在圪台儿上一嗓子喝住:「身上带的风,操心凉了孩儿,几辈子没当过爹,啊?!先到上窑里暖暖。」五少止住步了,蔫恼地到了上房。他妈坐的炕上正拿二尺长的铜烟袋吃烟呢,问:「挨你爹的训了?多少日子不回来应当先问讯下爷娘吧?不懂规矩!还用人教?」说罢,把个铜烟袋在炕楞上磕的「叭叭」地。

终于进了西厦窑,「秀云啊」,五少捎的脱棉袍边打招呼,办置利索就在炕边探身看炕上的孩儿,要抲咧。秀云高兴地看住自家的男人,「先舒的褥子底下暖暖手。」五少把女抲的怀里,毛孩儿眼骨碌碌看他咧,看的五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秀云啊,你说这是俺孩儿?我这就当上爹了?」秀云嗔怪:「看你说的,人跟种种,麦跟垄垄,看这两道眉毛。」五少一边筛着孩子,一边说:「哦,哦,是俺孩儿,是俺孩儿,吼爹爹,吼爹爹。」     

过了正月五少又走了,秀云听他说是又到北京甚的商务学校教书的。

过了半年,五少回来了。于是「马鬃鬃」又在西厦窑里驰骋起来。有时候秀云也会偎在驰骋累了的五少怀里,问:「不走不行?在居舍吧,在居舍好。」这时候五少总是幽幽地说:「外头世路宽套,能踢腾开。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把你和心莲接出的,也逛逛外头的世路。」心莲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五少的爹起的。秀云知道妇道人家不能碍了男人的事,也知道男人为了她好,就幸福的抱住她的「马鬃鬃」,那「马鬃鬃」又撒开欢了......。

又是一个分别的日子,秀云把五少送到大门口,横倚咐了顺叮咛出的处处操心,早些儿回来。也是这一回,秀云又有了第二个女,以后的日子里,秀云常挺着个大肚子,在二门口发呆:马鬃鬃甚时候能回来呀?她不知道,这回一分别,她的「马鬃鬃」跑丢了,至死再没见过面!

民国三十六年,五少从远远地的北京城捎回来一道信,秀云、公婆、俩女正满怀希望盼些好消息的时候,拆开的信封里却跌出一张照像来。秀云拾起照像正要先递给老公公看咧,扫了一眼却呆住了。照像上她的「马鬃鬃」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站着,前头座上一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怀里抱着个露着「小狗鸡儿」的小子,笑得有些妖娆;秀云婆婆见媳妇神色有些不对,从她手里接过照相一看也神情恍惚了;老公公从婆婆手中取过照像,再看信的内容,大致是在京任教期间,认识了某佳丽,一年前已在京成婚,并生下一子,按家族排字取名兴文,此次捎回信照,禀告二老堂前云云。一句也没提这秀云女母!

老公公看完信件,嗤嗤地就扯了个粉碎,又要扯那张照片,秀云赶紧拦住,抢下了:「爹呀,留下吧,就当个念想咧,三年了,三年没见面了,三年盼了个泪淹心呀,呜...呜...」泪蛋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啦扑啦」地跌下一地。老公公气得浑身圪嗦,指头儿厾点住京城方向:「好呀!出息啦,出息啦这是!先斩后奏呀,居舍还有这地好的媳妇、女儿,怎就能忍心撇下她们?书都看到那儿了?!俺家几辈子经商,诚信为本,怎就生出这地个节货色呀!匪类,匪类!」秀云哭了一阵就呆性性地不说话了,她婆婆劝:「孩儿呀,走一步看一步吧,不念其大人还念其俩孩儿咧,想开些儿,就当他死了,啊?」婆婆也是老泪纵横。

「不行!我要到京城寻他的咧,他得给我个说法,眼里有我这当爹的没有,他要不给我说下个一二三来,我就告状,他要不嫌丢人,我也不怕败兴!」拐棍戳的地「咚咚」作响。婆婆赶紧拦住说:「好我的大王爷呀,可不要敢生是非了,汾阳离京城千山万水,你要再气出个好歹来,剩下我们可怎活呀?」婆婆一手拽着公公,一手拍着大腿哭吼着。浑家儿疥蛤蟆吵窝折腾了半天。

晌午,公公叫婆婆把老大吼过来,就是大少,长子。秀云听见父子们在上房里高一句,低一句商量了半天,后来老大走了。

没几天,一杠王家的轿车停在南垣庄刘家的门前,赶车的是秀云的大伯子,这回没用专职的伙计。车上下来的是秀云的公公,刚进院里,秀云的爹正从窑里出来,惊了一卜楞:「亲家!呵呀,贵客呀,来来来,进居舍,秀云妈,沏茶!」秀云公公和大伯子进了门道坐定,秀云爹疑惑的问:「亲家,您这是......?」

「敬斋老弟呀,这叫我怎地个说呀?唉,丢人咧!」秀云公公拍了下大腿说 。

「亲家,有甚事说么,这是在自家居舍。」说完,对秀云妈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女人避开。

秀云妈刚要动身,被亲家拦下了:「亲家你也坐下,咱们都自家,我今老脸放到一壁子。唉!家门德行都叫我那个『五家败』坏了呀!」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临了又说:「亲家,是这,我咧明人不说暗话,把咱秀云接回来吧,俩孩子留下。我呢把『五家败』名下的那一份都给了秀云,以后也好过活,是嫁是守与姓王家再无半分瓜葛。您看?」

这可把刘敬斋打了一「闷棍」。定省了半晌才缓缓地说:「亲家,我家业不如你,可也还凑乎能过。当初愿意和你家结亲,也是看下了你家是体面下家。俺女要嫁到你家要是没有做下『出圈圈』的事,她还不能出你家的那个门子。再说了,你可南垣庄问问俺家的门风。常言说得好:好马不备双鞍套,好女不嫁二夫男。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她是死是活那是你家的事,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咧。亲家,你说你家的事俺还能管得着?这不是他大哥也在这儿坐的,你说不是这道理?」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秀云公公直摆手:「好敬斋老兄弟咧,不敢说啦,再说你老哥连这门子也出不去了。我也是觉察秀云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儿对不住她呀,你歇心,秀云在俺家,只要这门里死不绝孩儿就受不了制!敬斋老弟,我把话放这儿,你歇心!」刘敬斋淡淡地一笑:「亲家,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那是你的家事,俺管不着。」再没话了。

秀云家公、大伯子起身告辞,刘敬斋还说:「哎呀,亲家,你看晌午头上了么,吃了饭再走,咱亲家们喝俩盅。」秀云公公摆手,一脸惭愧:「还喝酒?唉,眼下滚油浇心咧!」父子们出了大门上轿车一溜黄尘走了。

刘敬斋送上亲家走了,大门一关,两眼泪「扑拉扑啦」地掉下来了,喃喃地说:「孩儿啊,你这是甚的命咧!」上房里,秀云妈低低的、压抑的哭声传出来了。

日子稠得像树儿上的叶叶地。转眼就到了解放。多少个黑间想起「马鬃鬃」,秀云就把黄豆撒的地夏一颗一颗揣黑黑拈起来,再数有多少颗;唯有这样才能转移那人想人的苦和遏制原始的欲望。刚四十出头,鬓角里就有了白发,像抬到青丝里的银针一样。

五少家妹妹在贵州工作,年前回来见嫂嫂不容易,就把二侄女带出去了,留下大侄女陪伴嫂嫂。那时候公公婆婆也和她商量过:「孩儿啊,这阵儿解放了,婚姻自由,要不喽再寻个下家?没人笑话。」秀云说:「爹呀,当初咱家八抬大轿把我抬进这个门子,我再要风风光光的出去那就得独龙杠十六抬了,三十二抬不敢指望。」独龙杠十六抬、三十二抬那是汾阳办丧事抬死人的。吓得公婆再不敢提这事了。

合作化的时候,秀云把他名下的地亩全部交了;死宝变活宝献浮财的时候,秀云的耳坠、手镯、戒指、现洋都主动献出来。桃柳村人厚道,在各种运动阖里也没为难秀云。也有邻家婆娘们暗地里劝:「五婶儿,你就不留一两样『后趁』?」秀云说:「眼睛儿还烂的流了咧,还顾眼圈子?」劝的人也点头:「唉,反过来一想,何尝不是呢,『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老话说就了。」

59年,公公和婆去世了,两位老人活着时候没有随其他儿子过活,为了秀云不孤兮兮地,和秀云在一锅里搅稀稠,妯娌们倒也落得清闲,没有闲话。公公婆婆是秀云伺候煞的。

70年代时,五婶儿大约六十来岁。那岁数按现在来说还跳广场舞呢。可人呀,心里的苦痛会加速身体的苍老。大女儿也嫁了,随男人在外地咧,每年能捎回十块八块的,五婶儿也花不了;二女儿已在南方参加工作,不能常回来。五婶儿自做自吃,生产队也不需要她到地里劳动,常年和人交流少,人也就更呆了。

据后来村里的人回忆,有时候在街上路过的人见五婶儿坐在门前石墩墩上念叨:「马鬃鬃,马鬃鬃......」,有人就问:「五婶儿,说甚咧那?」五婶儿缓过劲儿来反问:「你说甚?」要不她就朝看不见的远处低低地唱:送情郎送到大门外,问一声情郎哥哥多会儿回来……」人说五婶神经有些儿不正常了,也有人说五婶儿唱的是苦,更多的人说五婶儿是把心里的泪往外扬咧……

75年冬天,五婶儿走了。临不行时叫大女儿心莲从箱子底寻出一张照片,也不算一张了,刬留的一个男人的像,其他的可能都铰了。对心莲说:「这是你爹,我走后把这相儿和装裹放一搭里。」人已经啕不过气来了,心莲含泪蛋圪点得脑应承了。

80年代中期,王树堂从海外寄回村里一道信,大致意思是问侯村里族人情况,想回来看看。家族中辈份儿最大的世立先生和族人商量后回了一道信,信阖里刬写的十个字「合族活不见面,俩女死不送终」,落款是全体族人。村里有人后来还对这事惋惜,说人家要回来能空手?世立先生说王家见过银钱,不稀罕!

黄土塬上埋了一个苦命的女人,也埋了一段情感。后人说起来总是感慨地说:「唉,人呐,就球那回事!」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