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17. 四林
四林在桃柳村立威是他和治安二厮儿打架开始的,曩年子他才二十。冬天有一日地在街上因为俩句闲话和二厮儿就顶驳起,话赶话没好话,后来就破了口,旁边的人先是劝,后来是拖拽俩人。这人生牙惹气就怕乱人杂手你劝他拉,颠倒弄得谁下不了台;索性要谁也不用劝都散开,但冷了场儿,再有一半块人说俩句折中话也就没事啦。二厮儿闲常说话就「占地方」,见四林「黄芽子、嫩水子」圪节孩儿敢和他蹬鼻子上脸,蹑上来就舒手,给四林一把拽住胳膊摔了圪节马趴,悬矼了脸。见没四林「哗刹」,不好擒捹,往起一站对四林说:「是你爹做下的你等的哈!」四林说:「你四爷子候你的咧!」时分不大,老远见二厮儿从他家出来,手里捉的把杀猪刀子。四林弯身就近趏到铁马大门背后就脑出把粪杈来。这可搓啦,见俩人手里都提溜的家具厮唬住,谁也不敢到跟前拦挡的,有人就吼将四林爹国祥来。「四鬼!放下家具往回走!」四林爹吼喊他厮儿。「不见那家手里捉的甚?我还要命咧!来!敢上来老子扎杀你!」见自家爹在跟前,四林两眼儿泪朝二厮儿吼煞。国祥站到俩人中间对四林说:「甚呀?一个村里你吼二佬儿咧!他就能下了手?」见四林不动弹揵手就挕了他厮儿圪节刮子,一把夺下粪杈,朝四林㞘子上踢了一 脚:「没大没小,往回爬!」弯身拄住粪杈对二厮儿说:「老二,不用和孩儿们置气,有甚事咱俩再道讗,大盆盆还扣不住块小盆盆?抓刀弄杖地众人笑话的是咱们当大的!」又对半壁的人说:「这谁家上的粪杈咧,收挽起。」给了铁马,拉住二厮儿的胳膊:「走吧走吧,回居舍咱弟兄们甚不能说咧,非要在圪节街上扬名毢古咧。」见四林咧早给年轻的们拖拽上走远了,二厮儿也顺坡坡劁猪:「唉!把他祖宗的,这孩儿们火气太大......」任由国祥拉上他回了他家了。过后,二厮儿细想也有些儿歇后怕,是不敢对人说么。村里人说四林「夹磨」咧;有的说二厮儿也有一怕咧,还有的说国祥的口死人也能说活,仨二厮儿也斗不过一国祥的,一活眨眼就一鬼,眼睫毛拽下来当哨儿吹。一茬茬世全、二狗子把四林可是当了好汉啦。世全说:「四林,多年在村里二厮儿吼山喝令地,今儿你可降住乃鬼啦。」二狗子说:「就是!我偷瓜儿、偷玉韬黍回回儿能给那狗日的捉住,这回可出了口气。四林,从今儿起你在弟兄们中间那可是蟞蜉儿夹了个儿蛾翅膀——扛了大旗啦。不过也得防住些儿咧,操心狗儿吃蒺藜——病在后头的……」本来四林还受屈得两呱呱泪,一听二狗子这话不由得「唿哧」地就笑了,朝二狗子㞘子上踢了一脚:「爬的 远些儿,看见你还坌眼咧。」二狗子捂住㞘子说:「怎啦咧?说得敢不对?」见二狗子那眉眼比四林还受屈咧,世全和四林笑得腰快展不起来了。四林按这阵儿说是六〇后,不用看可小儿营养没跟上,可是人长得高身大手、肥盘大脸,说话瓮声瓮气、骨架子张飞地。比一茬茬世全、二狗子们能大一圈圈。他上头有仨哥哥俩姐姐,下头还有一兄弟,加上妈爹浑家儿小十口子人,在集体时候往饱里吃就问题。他爹国祥虽说是二队里的队长,可是那人办事还算公道,公家的东西皮皮圪渣也不敢拈掇,怕人说闲话。人对四林妈说:「婶儿,可村里数你活成咧,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一家人家『红河黑海』地。」四林妈口一撇:「好他妈的『嫁汉』咧!火钵子、口钵子、缝鞋补袜手脚不识闲,甚心操不到也不行。」「俺佬儿是队长么,人家说『得罪下队长,一年不得顺当』,还叨闹不下圪星儿吃耍?」「他?那龌龊那属窑姐儿的,就屄嘴上的本事!」四林妈捎的纳底子稍的说。一堆做营生的婆娘们就笑得哈哈地。四林妈要强,隔壁邻右不敢招惹那人(见《梅花盘》)。可也是呀,居舍居舍是等吃等喝,外头外头不硬气些儿叫人小看。里逼的外啦,因此上是皮裤套绵裤,必定有原故,多年落下个儿「拐拐悠」(猫头鹰)的外号儿。这 不是八二年下了户,隔了二年给四林成了亲?女方是垣上村的秀梅。孩儿们自找的,不等的办事秀梅有孩儿啦。火得四林妈骂:「狗儿走草还得等二八月里咧,怎么你们就做下这事情咧?咹?也不怕一村人笑话?!」骂归骂,事得办咧呀,不到立秋赶紧就张罗。成亲那一日一茬茬们打点要耍笑咧,四林妈委咐:「孩儿们,不敢没深滥浅地闹海哈,媳妇子有孩儿啦,再趸下圪节乱儿。」年青的们当面应承,又有些儿塌气:「还说凑这日子整点整点狗的四林吧?看看这能干成?唉!」二狗子眼睛儿一转:「有的是法儿,咱们文明耍笑么。」旁人问:「有甚法儿咧?」二狗子也不说,剗是「呲呲」地笑。吃了晌午饭二狗子就不见人了,后晌六七点钟到了四林吙,告世全寻几颗大颗子咸盐。世全问说要得做甚咧?二狗子支到世全耳朵上告了一泡,又从「擦擦」里掏出俩疥蛤蟆来给世全看。世全说二狗子,你要死了世上就没赖人啦,二狗子说赶紧寻的,等用的咧。这疥蛤蟆口里要填上咸盐可能是害「蚀」人咧吧,疥蛤蟆就「咳、咳」地,就和老汉家咳嗽的声音「剥脱脱」。到黑间就放到新人房「炭窑窑」里(和灶台一体、边上放炭的小窑)。二狗子说给老俩口也红火红火,把四林妈爹住的那厢也放了圪节。黑间人定了,可是热闹 咧。四林俩口子要睡咧,听见「喀喀」地俩声,四林还当有人听房咧,里外寻了回没人。没隔了一阵儿,又「喀喀」地俩声。秀梅害了怕啦,四林胆大,从炭窑窑阖里搜寻出圪节疥蛤蟆来,捉住放到院里菜地地来;国祥老俩口那厢四林妈这向「使焦」的乏啦,刚「圪浮」住,听见「喀喀」地俩声,时分不大又「喀喀」地俩声,惊觉来了,不由得怨报:「那俩根『阻嘴棍儿』告说不用吃啦不用吃啦,咳嗽的『喀喀』地,凉啦?!」国祥说:「这不绉经咧,看得热得还睡不着么。」老俩口当居舍藏下人了,怎也寻不见。惊动了西窑里四林,过来才给寻见毛病。弄得老俩口、小俩口哭不得哭笑不得笑,后半夜三点啦呀……老话说:人对缘法,狗对毛色。四林妈看秀梅是做甚也不合纹,婆媳妇时常叨牙拌嘴。把圪节四林就受了夹板子罪。说向媳妇子吧?老妈一辈子也不容易咧,他爹也不敢在他妈名下侧歪吊线儿;说向妈吧?人家秀梅也没做下出圈圈的事情,常一冲儿鼻涕俩冲儿泪,哭得。反正是一天起来为了鸡毛蒜皮的圪星儿事闹得家神不安,土地不宁。不到仨月四林们住到南沟土窑里,这下就没事了吧?不行!四林妈寻事咧呀,今儿借个儿东西,明儿寻把葱儿,专一股儿往一搭里攒凑咧。一句话言话语不对,婆媳妇吵得沟畔上 「崖娃娃」(回音)也跟上凑红火儿咧。四林咧那一程子见人家生生爹(见《一个老农的独白》)贩核桃,他也四处里蹑跶,忙得四脚不落地。有日儿半后晌了吧,回来见安锅不动,问秀梅说:「没做饭?」秀梅哭得告:「问你妈的!」细问才知道秀梅和好面要做「擦羹儿」咧,她婆来借擦羹床儿来啦。秀梅说等她擦下再用。她婆说「这还是当以原初分给你们的,这倒物不由主啦?!」携上就走,秀梅也没拦住。四林眼晴儿一转说:「等的哈!今儿东头跌下人命你也不用管!来我寻㞗他们来!」一捩身子风地走了,秀梅吼也吼不住。快点灯时分秀梅见四林还没回来,怕四林和他妈吵嚷起,挺上颗肚就去东头寻四林的。还当闹成水海咧,谁知道一进门子见人家浑家儿人家道讗得「花儿动」地,当下一股儿气恼,肚里就圪拧。「哎呀」地一声扶住门子就往地下圪溜。这下可戏班子里拽地雷——乱了套啦。四林妈有生养经验,说:「这是动了胎气了,快、快……。」稍得掐人中中;四林爹说:「赶紧去卫生院,四儿,和五儿抬上......」弯过得脑来指厾了指厾四林妈要说甚没说。秀梅在乡卫生院生养下头一孩儿,是个儿厮儿。病房里秀梅见四林粗手笨脚逗孩儿,受屈地说:「你狗日的那给我做主儿的啦?那给你妈说下情话的啦! 」四林笑嘻嘻地说:「这不没情由咧。那一日我一进门子就把妈妈一顿攒点。我说咱秀梅可桃柳村头一好媳妇子,怎么你们就这地小看咧?!小看俺媳妇子就小看我当厮儿的咧!妈,你说,绣梅甚做错啦咧!爹爹也说是这道理,就怨你妈,那鬼脾气得改改。五儿也说人家俺四嫂就没错儿,大嫂、二嫂、三嫂也说秀梅那人不赖。浑家儿『批斗』妈妈一人呀。这不是且不得有下文你倒进门子,往后也不用我说啦。反正妈妈一半天过来,你可脸上不敢带出甚来哈。还有我咧么。你说?」「你就捡好的说吧!你的个儿口,跟了你爹了。」秀梅听完四林的话笑上说。「啧!怎么你还不相信咧,咱们拍了手,看我的话能应上应不上咧。」四林说。果不如然,第二天四林妈和她大嫂厮跟的,砂锅锅里炖的鸡儿,怕冷了还用旧絮袄儿包的,跑了五、六里的路眊秀梅来了。当天四林妈叫四林大嫂和四林回了村里,她留下伺候,出院回了居舍至秀梅妈来了才回了东头。「龌龊四林不知道又再她妈跟前怎鬼说来。」秀梅瞎思想。反正自后婆媳妇关系处得待好咧。人呀,家要安稳了做甚甚顺。那几年四林除了倒贩核桃还学会铰树、嫁接核桃苗子,比旁人就多了几样本事。在东头他家老场那儿盖起四间新窑,用时兴的预制板,一宅院亮哇地。没几 年为方便联系业务在村里头一家安上电话。四林妈胜耀地对人说:「四林要不是俺秀梅给他坐镇唌,倒能做㞗,有多少也不够斗打!」旁人就笑,笑她忘了和儿媳妇子闹意见了,老婆家口不好。慢慢地村里人有个事事情情断不了打电话,四林一看电话费多了,就有些儿�高兴。秀梅劝:「人们又不是有事无干地打,再说这是为人咧么,都是人情,不念你的好?!」四林也就不多说甚了。办公室里原来倒有电话,后来连生爹就搬到他家,村民们有个事情用回电话老元民(连生爹)难难翳翳地,后来鬼也不上门了。村草里的人情都是日儿长了攒下的呀。在连生爹手里凭国祥的面子四林入了党还进了村支委,后来当了村主任,外头买卖忙的不行就下来,二全接替了。连生一上台,二全三天俩后晌就给人家簸弄下来,乡里给四林做工作,说你上吧,剗有支书没主任短一耳朵不好看。四林说煞也不应承,不应承正好,人家连生一担儿担啦。四林还在支委阖里,反正就应应名儿、点点卯,旁的不多问不插手。村里个人的事情四林那是一铺身子能帮的就帮,能忙的就忙。像世全、文生的婚事,二狗子厮儿的门市,都是四林打帮闹打的。人们遇事想到的就四林,至于连生?太高,庶民百姓探不见。这不是曩年子杀东头的核桃树,支委里 投票的时候四林就投了弃权票。连生问:「四林,你这甚意思咧?」「我不反对,也不赞成!」四林说,说完扬长走了。人问四林为甚不拦挡咧?四林说:「鸡儿要尿裤衩儿能挡住?!」实际上四林知道老元民人家当了多年头儿,这阵儿又人家厮儿在台上,上上下下根行深咧,拗不动呀!隔了俩月四林去连生上也道讗过,问连生说:「连生,这树也杀了,村里钱也有了,下一步怎打闹咧?」「这俩呡唾钱儿甚不用支应咧?开派处多咧!就这还惹神罪鬼地,你看那圪节孟双林,㞗也不晓的老想吃好的,当自家是包公转世咧,这不是这向听说还四处里告状咧?来我看他能弄成甚字样咧!哼!」连生说。「孩儿们,这阵儿要做成个事情难咧。你喏看看咱村里的样儿,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头,你要吃猪肉,他要喝烧酒。一人一想法,卖了树的这俩钱儿蝇子见了血地,都笃眼眼儿盯的咧,他们就不知道当干部的那难。先把饥荒债害打锸干净,上下安顿好再说吧。至于往后咧,起了吃馍馍,不起吃旋饼。这是我的个儿建议,俺儿们看的办吧。」连生爹插话。四林见说不成圪节「解水」起身说还有旁的事,走了。赶四林走了老元民告连生:「国祥四儿这孩儿人愣心不愣,得防住咧,不敢撒大意。」「㞗!看得他们扁扁儿地!」连生 含的根儿烟斜上眼对他爹说。等双林告状告的上劲儿的时候连生爹寻到四林名下,说:「四儿,俺儿做做双林的工作,不用告了。一村里常打头碰面有意思?我听有那人瞎砍斩说双林背后还有你支持咧,我是不相信!」四林说:「伯伯,你厮儿把你的根基快刨塌的了,你还不知道咧?至于谁说我打帮双林告状,你把他唤将来,咱们三朝对面问么;劝双林了,这事我不能做的,没法儿开口呀,教那家还当我从中吃了二毛啦。你说不是这道理?」「这你们是一班子里的,得贴傍住咧么。总不能炒下豆豆和和吃,捣烂砂锅就连生的吧?」老元民说。「伯伯,这盔我可不敢背哈。我连豆生气也没闻见,不用说吃了。」四林笑嘻嘻地说。「唉!人到难时没人帮,倒塌庙儿都是他自家盖的。」连生爹再没多说,摇了摇得脑,背抄上手走了。一八年连生进了「二门窑儿」(汾阳俗话,监狱),公家把四林也调查了仨月,问了圪节不带问。估计是连生瞎攀讦四林来。回村里那日儿,村东门上乱人问讯,四林笑得哈哈地,说:「喝凉水不怕肚里疼,咱是通梢没圪结,敢吹这牛️!」连生爹多年的威信没了,厮儿咧住了,年时病了一来月,殁了。连生哥哥们在外头多年,姐姐嫁了概也不回娘家,在村里不惯熟。这不是打墓子没人,倚托二狗子 给寻的人,一人三百,另加三盒芙蓉王。到出殡前一日他哥哥姐姐们怕没人抬材,寻的四林,叫想想法儿。四林说:「歇心吧,老汉家不管怎是桃柳村的一口子人咧,肯定没问题!」感动得孝子们悬给跪下。他们也知道他爹他兄弟在村里把村民们可得罪「枯」啦。第二晌早起,四林在广播匣子里吼煞:「喂,喂,我是四林,我携上我的脸告全体村民哈,桃柳村凡是能跑动的都到连生上打帮,把老汉培埋出送了,就这!」到起灵时候来了三十来号人,四林安排,两班倒替,一人挠一杠。众所周知,这二年村里年青人进城的不少,村社不大,能来这股子人,不容易咧。四林一人给伍十块钱,一盒烟。没人要,都说:「我们是看你咧,钱有咧,烟也能吃起。」四林没法儿,一人又给了一毛钱的团团钱,毕竟是个讲究。在广兴那儿订的饭除了亲戚去再没人,给广兴剩成瞎戮。办完事,二狗子鬼子溜子地告四林:「前后挣了三条芙蓉王咧。不赖。」四林说:「看看圪星儿出息,尖尖得脑梆楞腿,剗逮便宜不吃亏。你这辈子发不了财就命了。」二狗子说:「这不诌经咧!土地爷爷吃蛨螽——多少是个儿荤腥咧么。这些年人家从咱身上剥了多少咧?这才曷地至曷地咧!喝!哎,那阵儿连生还害你来么,这阵儿你帮他家搓咧?管㞗他的, 不会看笑式儿?」「你这人呀,老话说『人长天也长』,许他不仁,咱不能不义!那阵儿你也跟上连生吃喝来么,怎么也不念人家的好?还说这些涮话咧。」四林笑上说。一句话把二狗子憋得脸「劝红」,没皮臊脸地拍住四林的肩膀说:「和他们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不像和你,咱们多年的老弟兄们了,嗯?」四林说:「听得后心上还凉潲咧,快爬的一壁子吧!」二狗子笑得哈哈地,那人吃皮耐厚。四林这不是扛了大梁三年了,村民们反映不赖。不过按四林早以前的想法错过机会了,这二年咧这疫情又闹的束手束脚,高低没有个生法,有时候细思想还是吃了眼界不宽、没文化的亏了。今年秋来上头又派下个村官小张来,大学生,有文化,能靠住。那一日把村里成龙、广兴、六羊、世全们都唤到村委里道讗下一步村里的发展规划,众人是圣人么,总是能说到一搭里,有村民见办公室里的灯黑间十点多还明望地咧……
- 16. 二狗子
二狗子在桃柳村的身份最多最杂:他爹口里的「烧介格儿」,他妈口里的「二讨债」,他老婆天香口里爱恨交加的「屈死鬼」,他厮儿们口里的「爹」,侄儿男女口里的「二佬儿」,大多数人口里的「二狗子」。 二狗子是一九六〇年养下的,比他哥哥跃进小两岁,他哥哥属狗,小名唤狗狗,他唤成个二狗子。生养到那阵儿,正是困难时期,刚养下猫娃儿大小,他爹说:「这『小佬儿』地,当紧能成了人呀?还不胜倒㞗了,叫他重投胎的吧,省得受这制。」小佬儿是鸽子阖里的劣种,长不成圪节字样。 二狗子妈说:「大小是个命咧,紧的养活吧,即便成不了人咱也尽到心了,命不用犯的咱手里。」那时候大人还吃不饱咧,她妈也攒不下多少奶奶,他妈常把他抲到怀里:「俺孩儿甚会儿就吃得猯子地啦咧。」就这样二狗子饥一顿饱一顿活下来了,和村西地堰上的蒿草地。 二狗子七八岁了,猴时候营养跟不上,打克的头发黄哈哈地,腿是罗圈的,大夏天肋支线洗涮板子地,都是圪楞楞。脑子不蠢,可就不正经上学,韩玉来老师想尽法儿也把他引不到学习这根路上。掏雀儿、厾圪狸儿、下河滩耍水、偷瓜摘果反正只要说到耍,二狗子百花九样法儿多咧。他妈恶吼他爹舒手,能起三天作用,过了那几天照样。 有一年夏天,给羊寻草,跑到瓜地里偷瓜。捣开一颗白瓤子不熟,捣开一颗不熟,一气气捣开八九颗才碰上一熟的。刚吃了多半颗教全生和二厮儿就逮住,弄到大队里。孩儿们,能怎咧?称见不熟的瓜,将来从大人工分阖里扣,那时候农村人对工分看得重,那是钱呀!气得他爹一搭扇到他得脑上:「烧介格儿,好人死多少怎么你就不死咧?!」他妈说:「斑鸠嗑麻子——糟蹋五谷咧,这就圪节讨债鬼!」就寻笤帚。 他娘娘怕他又挨打,就拉上他到了街门外。对二狗子说:「孩儿,大人打你也是为你咧。往后得听说咧么,不听老人的话,手背儿朝了下,有讨吃的眉眼咧。可不敢再撕花掐草,给大人招事非了。解下啦?」 二狗子笑嘻嘻地看他娘娘。他娘娘说:「七岁八岁惹人嫌,十一十二惹得狗也不待见,你呀,不打彩是净戳拐。你敢是那『黏牙』人?怎么大人打煞也不哭,不是圪节贼骨殖吧?」二狗子还是笑。 二狗子到二十四五年纪了,人说好汉十七八,赖汉二十几,长的也不起堆,还是那样。有人给说了门儿亲事,女方是垣上村的,唤下天香。比二狗大一岁,长的有些儿老面,一只眼还是「萝卜花」。见了一面,二狗看不下人家,说一只眼咧萝卜花,一只咧不想睁,老眉圪眨眼地,我不愿意。 他爹说:「孩儿,穿衣吃饭量家当咧。不看看咱的这条件?人景,你没;光景,我没。老话说『寒不择衣,穷不择妻』,娶媳妇子是过日子咧,不是当画儿看。睡觉有个挡风的,说话有个应声的,这就咱平民百姓的标准。说句凉武话,刘晓庆、潘虹人家嫁给你咧?」刘晓庆潘虹是当时的电影明星。 一来是家庭条件不行,二狗子的人景也差次些儿;二来是到这年纪了,一茬茬年轻的也尽成家的,从生理上也需要个安慰。这就两迁凑把这婚事应承下来。 结婚那一日,行完礼耍笑新人。帮忙的人们都说瞅见天香倒是高身大手地,比二狗还高些儿,脸面上也确实比二狗稍老相些儿。鬼顺根编排说:二狗子没钱,娶过他妈。人说太老,他说正好。过后传到二狗子耳朵里,火得他和顺根打了一架。 天香人勤谨,结婚分家另过,把里里外外都整点的骨圪角地,田里地里也是把好手。二狗子懒散,学惯下冬天坐火火头,夏天东荫凉倒的西荫凉,天香老叨叨。刚开始二狗子还口,后来还舒手,给天香按住朝大腿上就鍏了俩锥儿,疼得二狗子杀猪宰羊地直叫直吼。这才觉察「虚婆娘实汉」这句话有水份咧,往后也勤谨了不少。人说二狗子属鞋底子的,就欠锥儿纳咧。 天香和村里彩仙相好,俩人处的姊妹地。彩仙那人散碎些儿,爱跌凉逗笑。二狗子还当人家对他有意思,闲常说话也撩撩逗逗地。后来彩仙就把二狗子的那样告了天香,天香说:「屈死鬼,除了没死的心甚心有。咱姊妹们想上圪节法儿治治这龌龊的毛病。」 彩仙回了居舍就笑得告了她男人建生,建生说:「你们呀,还不知道二狗那样儿?捉迫的他要怎咧?再说你也不用那少张没塌地,叫人笑话!」彩仙也没和建生多答话。 自那以后二狗子再说甚彩仙也应对甚,还假装知冷知热地关心,烧烫的二狗子鬼闹的要和天香要离婚。天香看住他那猴鸡娃儿叫明——踏不住深浅的样儿,又害失笑,又害气人。就这也没点破她和彩仙商量下的事。 合该出事。秋来,邻家老路生过七十寿辰咧,二狗子也在人家打帮。后晌忙完吃饭,酒也喝了不少。人说酒是色媒人,咱的二狗子借上酒劲儿去了人家彩仙家。正好建生不在,对人家彩仙就动手动脚地。你想,这货喝得站还站不稳,教人家彩仙三揎俩撞靠上炕楞就溜到地下。也不知道是晌午的菜有问题了,也不知道是二狗子肚耍不好咧。反正坐到地上捂住肚,口里含混不清地问彩仙要纸。彩仙也没听下他要甚,见二狗扎挣的站起来,跌东倒西往门道里走。听见「唿嗤」地一声,稠的稀的顺裤腿子出来了。紧走两步门堑子绊倒,把门道里也弄成瞎戳啦。 彩仙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这阵势,发愣咧。缓过劲来赶紧东跑西跳,拣能走的地方出了街门,扯彻嗓子吼煞:「快来人,二狗快死的啦!」 民间有种说法,叫底漏啦,说人中气塌了收不住屎尿离死就不远了,也有说妇女血崩症的。彩仙解不下,只当这二狗子底漏啦。 正好隔壁子双林父子们刚从地里拉回豆蔓子来,就跟上彩仙进了院。双林厮儿春云要进门道,哎呀,澥擦的连下脚处也没啦!犟掏旮旯旯采住头发拽住后领口拖拽到院里,放到菜地边子上。二狗子也觉察背了兴啦,假眉三道昏过的了。双林又骑上车子吼天香的。 天香来了,拉着辆小平车把二狗子拉回的。关住街门,寻了把剪子,把他的衣裳铰开,剥琢了。人拖扯到水管跟前,用「卜篱篱」笤帚刷洗干净。二狗子咧,爬到个那儿倒也听说,进了澡堂子地,等人伺候的,天气不凉不热正好。天香到棚底寻出个往房顶撒砖的板子来,船桨地,悠开照二狗子㞘子上就一板子。二狗子当下和蝎子蛰住地,「吱儿」地一声就往起爬,且不得爬挖起来,「啪啪」地又几板子。本来人就醉儿麻乎地,蹄蹄腿腿软的,几板子打得更起不来了,那可是死支下捱咧。天香一气气打了有二十几板子,二狗子疼得嗓子也吼煞岔声了。 第二天,天香见二狗子爬到炕上起不来,哼哼打蘸地,就把曹先生唤将来。曹先生一看,两颗㞘蛋肿的红黑烂紫,手拓上的火炼地。在路上天香早告罢曹先生情由,没想到伤的这来扎实。曹先生就用一张麻纸盖上,又用生鸡清厚厚地抹到麻纸上,捎的喝水捎的道讗说:「可不敢用手揉,怕肉和骨头利套了可就麻烦啦。」时分不大,见那层鸡清阖里尽血丝丝。二狗子还对曹先生诉冤:「伯,我这是跌到屠家手里啦。狗日的,等我好了的哈。」他咬上牙说。 「天香为甚舒手咧?」曹先生问。「这、这是......。」二狗子脸红脖子粗应答不上来了。 「哈哈哈,二狗,你先不用在这儿咬牙。人家建生还不让你咧,把人家居舍澥嚓成甚咧,在我那儿光风油精就买了五瓶瓶,去居舍的味咧。你先想想怎地给人建生解释吧。」曹先生专门说,还给天香活眨眼。 天香说:「听说建生要经公咧?跟上这圪节屈死鬼又花钱又背兴。大伯,这要他身上有伤人公家不可能带上人走吧?」二狗子这阵儿也不硬气霸横了,侧住耳朵听咧。 曹先生:「这可说不将来。天香,你不是和彩仙相好么,你和彩仙说说,能私了就私了吧。往后还在一村里住么,敢再不见面啦?」 天香:「大伯,教我怎开口咧?」「几句话难煞你咧!」二狗子着急的嚷嚷,爬到那儿得脑抬不起来,脖子里的筋还瘚得老粗。「你不害背兴你上门说的!做下甚的体面光彩事情啦?跟上你还丢人咧!」天香骂。 曹先生摆手:「快都少说俩句吧。这吧天香,你晌午寻寻四林,教四林和建生说说,隔上个人又不一样。」天香噫噫讱讱应承下了。曹先生又对二狗子说:「二狗,自古赌博生贼心,奸情跌人命,这话你可记住!你不用和我跌迷麻,有话和旁人解释的。你这是有天香管的咧,遇上个绵善些儿的媳妇子,你这阵儿说不定在『二门窑儿』里咧。」几句话说的二狗子脊背里还出水咧。 背过人天香和彩仙道讗,笑得「咕咕」地。天香给彩仙提溜的五斤鸡蛋,觉察自家男人把人家居舍澥嚓的,再说人家彩仙也受了惊吓,多咧少咧,补敬补敬人家,是个自家的心意。 彩仙说:「快取回的哈,寡球吧,甚的些大事咧。」天香说:「这回就治的那圪节屈死鬼差不多啦。要不了往后还不定出甚的洋相咧。」 「天香,听说二狗给你打得不轻咧?㞘蛋也肿成『山东黑垴』啦?」(山东黑垴是当时的西瓜品种,黑皮。)彩仙笑上问。 「嗯,疼得狗的黑间睡下身也不能翻。这一向曹先生给看的不相干了。老汉偷的告我说往后可不敢这地下手了,万一有一板子刷到『屁把骨儿』(尾椎骨)上,人当下就瘫痪啦。」天香说。 「哦哟,听得还怕咧。鬼天香,你也能下了那手。」彩仙听得歇后怕咧。 天香说:「当时火了还管那些?越打越火人。嗨,还是曹先生洋相,老汉告我说不敢用大家伙,你不是会用锥儿?用锥儿扎,不敢扎的深了,扎的深了怕扎到神经上。趁么住扎个儿缺灯儿瘤瘤深浅,扎盍得儿也扎不坏,随便扎。觉察涉不住分寸你把锥儿往短来改改。哈哈哈,笑得我呀,老汉说肯定能整住二狗子,俺天香的王法硬咧。」 彩仙听得捂住肚笑得,道讗了阵儿天香硬给把鸡蛋放下,回忙的啦。过后二狗子见了人家建生有些儿少意没思地,可还是拉下脸来对建生说下情话:「建生,那一日儿二哥可没遮势了哈, 本来是想寻你抠俩把麻将,喝球的多了,唉,看看这事情闹的,可不敢恼怪二哥哈......」那个口说的花斑斑地。建生甚也知道,也不和他见过,失笑了一下:「二狗,咱邻家别舍甚不用说啦,不过往后喝多喝少得执掌住自家咧,不 敢教人看了笑式儿,你说不是这道理?」二狗子连忙些儿说:「不是是甚咧?这向把我心里不好活的,觉察对不住俺建生。唉,就这俩盅酒害的,往后不喝它 啦!」见建生态度不赖,二狗子还当四林背后给说话来,就和四林死贴死跟,人说二狗是四林的「狗腿卜捷子」。四林咧,见 二狗子毛病不少,可是用得顺手,还把二狗子弄到村支委里。曩年子跟前山上着了火,二狗子头一个发现了火情,舍身破命地救火,还把邻村的个放羊老汉背出來。圪针枝子划得 脸上手上横一道子,顺一道子也不顾,头发还给火「舔」了一片。过后乡里开表彰会,说桃柳村的孙新春同志奋不顾身,及时控制火灾蔓延,使国家财产损失降到最低......二狗子成了 救火英雄,发的奖状,奖励了五佰块钱,台台上二狗子俩手把的奖状,笑得不知道二官人贵姓了。 没多日子和世全在垣上村他丈人家门上耍麻将,给联防队逮住,弄到乡派出所,一人罚了三百。当初刚领下奖金,请村里相好的七九子万有子三毛猴儿四狗子们吃饭花了小二佰,这下鬼舔屪子——光油油地啦。出了派出所门子,二狗子一拍㞘子:「把他祖宗的,外财不富命穷人,捞下鱼儿喂了鳖儿啦!」正好杨所长出门子,问:「二狗,你说甚呀?」二狗子说我正反思我的错误咧。 回了居舍老婆天香叨叨:「就知道你是不压财得脑,叫化子放不住隔夜食。这下美啦,都出的也就歇心啦。你就步儿学了老张智!」他大厮儿根根也斜眉剜眼瞅他。二狗子火得说:「好心球烦,我还不胜在火阖里出不来咧!大的翻翻,小的丑眼。」天香一搭刷到他肩膀上:「没风水口,你死了这一家人家靠谁咧,咹?看这是锥儿得往长来加咧。」二狗子觉察在居舍还有些儿作用,当下不作声啦。 连生准备上台的时候先拉拢的就二狗子。唤到乡里饭铺里一顿吃喝,拍上二狗子的肩膀:「二哥,往后你支持我吧。这不是你跟上四林这些年有甚出息咧?我不怕你把闲话翻给四林,我看下你是个办事的人。不怕,有我的吃喝还能少下你的汤水?四林那人,你吐下真红血那家还当苏木水子咧,你定醒定醒,不是这道理?」 四林那人脾气急,有时候断不了恶吼人。返回来说咧,这社会人敬有的,狗咬走的,插插里没钱说甚是假的呀!谁把你当回事咧?许跟上连生能闹打俩个?二狗的眼转得「唿溜唿溜」地,心锤儿眼眼活泛啦。最后搊起酒一口灌下的,一拍脯子:「甚不用说啦!只要俺兄弟不亏待我,来二哥给你拉马拽蹬吧!」二狗子五十大几的人跟上连生混开了。 先是给连生在村里人名下造势,说连生怎地年轻有想法,有干劲儿;后是开上三轮儿跟上连生挨门门送面送油。和四林能不打头碰面就尽量躲开,有回在街上迎面遇上四林和顺根啦,四林说二狗咱处了一回,你可多长些儿心哈,不敢教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咧。二狗子诳呵呵淡笑:「四林,咱这人闲不住么,手头总得有些儿活计解心焦咧。」二狗子浑身上下总有些儿不得劲儿。顺根问:「二狗,跟上龙王爷这贺雨盘子吃美了吧?」火得二狗子要和顺根整编,四林一拉顺根说:「你看你五六十的人啦,怎么还和孩儿地香三臭四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活法么,走吧走吧。」话阖里有话,拽上顺根走啦。把圪节二狗子就晾到当街。 当以原初二狗子家大厮儿根根做核桃买卖,人家四林打帮的起了步,这阵儿做的顺手了,连他哥哥狗狗也跟上侄儿子撇富油;二厮儿想下在城里开中介,人家四林投人觅人办手续,出了大力。 村里人说二狗是属凤凰的,无宝处不落,见连生的枝枝高,这就起下叛变的心了,大腾圪节「一刃斧」(汾阳话指专逮便宜不吃亏的人)。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婆会巫神。跟上四林还办了几场儿好事,像给文生说媒;四川地震二狗子捐了二佰,人说这二狗子抠屁眼抿指头的人出二佰不容易咧,二狗子说亲戚办事随礼也上这个数么,都是中国人,灾区的人就算咱亲戚吧!人说二狗子不赖咧还有这觉悟。不知道跟上连生又有个甚的出息,二狗子那人是咱村里的「好赖人」。 曩回连生一杀村里的核桃树和双林嚷吵,二狗就觉察这人不兆,怕跟上吃了家伙咧,慢慢地和连生就往远里走。吃吃喝喝耍钱打牌这些红火儿凑咧,一遇上办糊糊事二狗子躲得老远,火的连生说二狗子是冬凌上种糜黍——大腾的滑籽子。反正二狗子有老主意,顶骨儿的事情不干,你爱怎说说的。后来连生倒了马也没把二狗子拉扯进的,这也是借仗天香在耳根子上说的紧,说你要敢跟上连生做下砍椽事情腿也敲折你狗日的,该做甚不该做甚你可称摸的!这也应上「家有贤妻丈夫不生横祸」那句古话了。 二狗子这阵儿不赖,俩厮儿都成了家,都住到城里。二狗和天香隔二批三去孩儿们家住俩天。二根的中介门市刚开的时候,人手紧教他爹也跟上经由。没想到咱二狗子在他厮儿名下还打逼头吃二毛咧,教人家儿媳妇子觉察了就告给当厮儿的,二根和说咧,二狗眼一睁篇篇有理:我抠剥下还不都是你们的!能给了旁人?!气得二根对他说:爹爹,你回歇上俩天吧,我按月给你发生活费。二根教人家丈人替了他爹。「卷刃」回的天香厾上二狗的奔头攒点:往六十地里数的人咧,把酒做成醋啦,越做越酸啦!二狗子嘿嘿地一笑,对天香说:我还不是给咱霸落俩个?气得天香两天没给他做饭。 他爹在村里过九十,狗狗跟前俩女子,二狗本身又那样儿,俩孙子根根二根给他爷爷操办的,又拱门儿又鼓手戏乐。拜寿的时候老汉家对跪到跟前的二狗和狗狗说:「咱家是一辈儿比一辈儿强!」言下之意是厮儿不如孙子。二狗子接口就说:「爹,我比你恶。俺大厮儿比你大厮儿强,你二厮儿不如俺二厮儿。」老汉活眨了半天眼才反应过来,敲了二狗子一拐棍儿:「贼狗的烧介格儿花麻麻吊嘴嘴,天香,往后拿锥儿扎狗的口!」帮忙的人、孙子、孙子媳妇子们笑得哄哄地。 就写到这儿吧,二狗子的故事还在延续,桃柳村的故事也还在延续,日子和五味调和一样,酸甜苦辣甚味也有咧,这十六篇综合起来也许就是汾阳或汾阳西部山乡人的性情特色吧?
- 15. 秧歌大王朱五宝
朱五宝大名唤下个朱述魁。他爹朱慕春说他家祖上是汾阳城里的永和王。他家孩儿多,他大哥唤下朱述宝,这就按排行二三四五宝唤下来了。五 宝的大名儿没吼出去。五宝倒也开通,说:「庄稼人家,唤甚不是受苦吃饭咧?」五宝爱说笑、脑子快,和这汾阳地秧歌就结了缘。 秧歌一看这名儿就和农业有关。汾阳的地秧歌不知道从甚朝代传下来的,有的说是从唐朝汾阳王郭子仪,有的说按水浒传人物塑造出来的。 秧歌劈棒、捣鼓儿、筛锣儿的各四人,行话叫「十二角生」,旧日筛锣的是男扮女装,形象丑差的不要,得眉眼俊俏、身子秀溜的才行。另外还有拍镲的、敲大锣的各一个人。表演形式有阵型变化,比如「蛇蜕皮」、「蒜辫子」、「一条龙单引」、「俩条龙双引」、「十字钩心」、「四见面」等,看这名词儿肯定年代也不少了。 秧歌分地秧歌、台秧歌。台秧歌又叫文场儿秧歌,地秧歌又分排街、武场儿(掏场子)等形式。排街有唱手。这唱手人选得有三快:眼快、口快、脑子快。比如到了杂货铺门前,秧歌队一顿敲打,刚停,唱手就唱: 全家做的小买卖, 一年下来也不赖, 分分厘厘看利润, 发不了大财发小财哼嗨! 把所针对行业的特点几句就得表述出来,眼、口、脑子慢了能行?! 台秧歌有专门的小剧团来演,大部分是折子戏,化了妆表演,像《刘二傻卖瓜》、《卖绒花》、《杀狗劝妻》、《走雪山》、《明公断》这些。 旧日汾阳像样的村子基本都有秧歌队,桃柳村的是里长孙兴才和几个「疙瘩户」粜了粮食凑钱闹起来的。秧歌队的乐器按这会儿来说都是打击乐,人多红火热闹,因此汾阳人叫「闹秧歌」或者是「捣秧歌」。 秧歌队成立啦,就发愁没有唱手,西乡里人善口笨。五宝自报奋勇:「我上吧!」里长孙兴才说:「你行了?丢了丑可是咱一村的丑哈。孩儿,咱可是头风头水要到城里、外村闹的咧呀,弄得砸了锅可 不是耍咧!」 五宝也愣,说:「上吧,反正见甚唱甚,说拜年话么。」几个人疑疑惑惑地定下来了。曩年子腊月里,五宝才十七了。 正月十二,训练了一腊月的秧歌队就在村里先彩排了一下。前头儿腊月里村里主事的叫五宝唱,五宝是死活不开口,说到了正经地点才开口,弄的那人没有二法儿,事情赶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由那家了。原来倒是要雇垣上村一个唱手,人家一听说有个年轻人了,怕闹意见,来不来还是两说哩。 秧歌队在村公所门前停下,掏开场子。指点秧歌队的教习是村里的武把式王世荣,老汉家是拳棒行,十八般兵器都能使得,教下的徒弟几十个。劈棒的后生威武,一个跌叉两腿前后展挂地;捣腰鼓的一蹦有三尺高,赛如毛猴;筛锣的两脚寸步过来,汾阳话说这走手叫「圪尺」咧,一个盘腿、翻身,腰比柳枝儿也软。 一村人看的直竖大拇指头:「咱村里的秧歌跑到哪儿也打不下架来,看这阵势,呵!」「肯定么,也不看是谁教的?」说话的人是王世荣家徒弟。 锣鼓一阵儿比一阵儿紧,「咔」鼓乐停了,该唱手上场儿了。村里人都舒脖子「捞鱼鸪」地用眼寻唱手:见五宝反穿了一身羊皮袄儿,毛朝外,鼻子上抹着白粉子,鬓角里还插了一枝红绒花,从村公所跑出来。村里人一见这家伙抖得这「洋相」笑成一片。等人们不笑了,五宝才唱: 捣起秧歌唱起曲儿, 咱村里的红火是头一出儿, 唱得不好多担待, 唱得好喽赏俩钱儿哼嗨!唱完下场。一村人傻了,这嗓音儿,这应景儿。见唱的合纹,十二角生捣打得更欢了。人问五宝爹:「你五儿这是甚会儿学会唱秧歌咧?」朱慕春说:「我也不知道,这狗的还有这一手?」说罢瞅见他脸上得意的。有人逗:「你也不会唱,他也没学过,这鬼仔子不是唱秧歌的种下的呀?」「给老子滚的远远儿去!」朱慕春扬手要打,问的人笑上就趏。事情是出的去了垣上村。这事儿也怨五宝。到了垣上村,秧歌队先去了里长家宅院里,五宝唱:这座宅院盖得好, 房顶上长了棵灵芝草。 灵芝草,开了花, 荣华富贵头一家哼嗨!直捧得里长婆娘砂糖茶水细月饼儿取出来招待众人。临走五宝又唱: 老婶子一看就厚道人, 招待捣秧歌的很热情。 人的心善活百岁, 儿孙满堂一大堆哼嗨!里长一家人家笑得合不拢口,大期正月谁不想听个好彩头咧?追出来又送了十来个月饼,叫秧歌队「打尖」。 这三转两踅就来到了咱们前头说的那家垣上村的唱手家了。这家姓周,老俩口没厮儿,有个女子16岁了,唤下桂英。老话说「同行是冤家」,这老周跟上五宝偷的看,见他年纪不大,唱法合纹,就有些气不顺。秧歌队进了院连茶水也没支预。五宝就有心耍笑一下。锣鼓停歇,五宝开口唱: 一进院没「圪台儿」, 当门子做了个花栏墙儿, 眊见窗子上没实门儿, 娶过媳妇子不养厮儿哼嗨! 看红火的人群笑得「哄哄」的。老周蹑过来就蹬了五宝一脚,还要打,众人劝住。五宝还犟:「我曷地唱错啦咧?咹?你看看不是实在话!?」 有的人劝:「孩儿,就实话也不能唱出来呀!」人们又笑咧。老周闲常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庄稼人家「穷掐鬼抠」,在银钱上有些小气。临出村的时候五宝又唱: 一村的人性实在好, 就是出了一家「蒺藜儿脑」, 㞗毛小气不用说, 踢得老子跌一跤哼嗨!这回,秧歌队劈棒的、筛锣的、拍镲的都笑的弄不到点子上啦,垣上村人说:「这猴鬼还记仇咧!」 正月十五,桃柳村秧歌队进城。刚进西门就给人拦下,几个商铺字号见这队秧歌行头都是新的,人马又精神。就抬出个六人桌儿,放了十几包点心,摆了一摞子碗,铁皮茶壶里有热茶水,这是犒劳秧歌队的,也显示买卖家的这大样。秧歌队打开场子,正儿八经把本事露出来,看得众人直挑大拇指头儿:「精神!看看人家这架势,看得人脚指头也想跟上动弹咧!」 锣鼓一停,五宝上场: 山西名县数汾州, 财神献宝西门留, 字号买卖都兴旺, 人人能活九十九哼嗨! 人们笑,都赞这后生嗓音好,脑子快,唱词儿人们以前也没听过。路过一处窑子(妓院)的时候,老鸨子打发大茶壶送出两块现大洋,要唱手唱一段给窑子捧生意。五宝叫执事退回钱去,白唱!人围了一疙瘩,等着看。五宝对窑子大门唱道:天底下窑姐儿最可怜, 白日黑间不识闲。 老鸨子们心存「善」, 还叫窑姐吼妈妈。 世上哪有这妈妈, 女子卖×她数钱哼嗨!人们笑得哈哈地,后来看的人拥挤不动,有那起哄的还吼煞:「再来一段儿,再来一段儿,我们爱听!」五宝也来了劲儿了: 唱秧歌不是讨吃的, 不是甚钱儿也要咧。 窑子里银钱退回的, 咱嫌「球腥气」呛人咧哼嗨! 人们更笑得直吼煞:「唱得好!再来一段,哦——!」 老鸨子出来了,凑到五宝跟前直祷告:「好你们呀,不敢在这儿唱啦,好说不好听呀。好爷爷们,走吧,走吧。」吓得五宝直往后躲。 五宝说「最后一段儿,最后一段」:老鸨子穿了双大红鞋,从她窝里爬出来。 还要往我身上凑, 告她我是「鬼不挨」哼嗨! 捎的唱还捎的学鳖爬,人们笑得一路儿跟上看还有甚新鲜唱词儿。 到了衙门口那儿,执事孙二少对五宝说:「五宝,你看看这是甚地方哈,口里收挽住些儿,不敢瞎说。上期正月,再寻的吃喽头子!」 五宝说:「心里有数咧,歇心吧!」 县衙门是当时国民政府的办事机构,知事王堉昌就在县府门前一把太师椅子上坐着,抱着个儿暖手炉儿看红火。秧歌队闹腾一大阵,王县长捎的看还问半壁的人这秧歌有何讲究、说法,有人讲解,他刬是点头。王是稷山人,对汾阳本地文化特殊上心,人唤下「文化县长」。 锣鼓一停,五宝就唱: 天下衙门是朝南的, 断案办事凭公道咧。 清正廉洁民称赞, 贪赃枉法是狗日的哼嗨! 见人们捂住口笑,王县长问清怎回事,也笑咧。摆手叫五宝过来,问是曷一个村的?刚才的词是现编的?得到五宝肯定的回答,王县长说:不简单,敢说。唱出了老百姓的大实话,好!好!五宝又下去了,唱: 刚唱了俩句实在的, 县长老爷还夸我咧。 国家俸禄没白吃, 将来万民伞是给你的哼嗨! 一街人日怪,这狗的脑子转的这么这地快?随即就是叫好的声音! 王县长后来还写了「天籁民乐」四个字送给桃柳村,一村以为荣耀。曩年子过了正月,汾阳人一说起唱秧歌来,头一个就是桃柳村的朱五宝。慢慢地朱五宝给传成了汾阳的「秧歌大王」。 及过年,日本鬼子侵占了汾阳。日本人为了显示虚伪的、所谓「皇道一统,日中亲善」,叫各村的红火在正月如期上演。这可叫桃柳村的人物们发了愁。去吧?心里气不顺,牲口们占了咱中国,还叫咱给他搽粉!?不去吧?惹得鬼子火了这全村老老少少几百口子的命闹不好就交代了! 五宝说:「去么,怕甚咧?在咱地头上闹红火还由球他日本人?他叫咱搽粉咱就搽么,有事我一人顶着!」桃柳村的红火如期进城。在鼓楼前五宝开唱: 精忠报国岳飞传, 华夏男儿四万万! 上阵杀敌不怕死, 保的中华万万年哼嗨!木讷的人群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好!良心啊!好!!!」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一样:「好!再来一段儿!」五宝放开喉咙: 人心齐喽泰山移, 小国犯边黑㞗青。 不用看当下闹得欢, 操心将来拉清单哼嗨! 人群更炸了,叫好声不断。 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秧歌调动起人的情绪来也一样。国难当头,一群受苦汉能有这心、这胆子也实在不容易咧!!! 五宝正要来下一段,从人群阖里出来四五个背枪的日本兵,「呜哩哇啦」的就把五宝围住。不执务早有那没骨头的汉奸二鬼子报告了日本宪兵,说有人宣传反日。 恓惶的五宝1938年正月十五给抓进汾阳城卫巷里的日本宪兵队。桃柳村五宝妈爹急得心锤儿上扎刀子咧,求爷爷告奶奶全村凑了二百块现洋,十五担麦子走门路,十天头上总算把人保出来了。 这也沾了五宝当时打扮的光:反穿皮袄儿,脸上一团子白,鬓里还插了枝花。村人对鬼子的翻译说:这人脑子不正常,再说咱都是中国人,你通融通融,好歹是条命咧。翻译给鬼子具体怎地下说就不知道了。 人是救出来了,可是还有个人样咧?给打的浑身没了一疙瘩好肉了,是抬回村里的。苏景斋老郎中,费了三个月的事,又是取上药洗烂肉,又是扎针,又是汤药,总算把五宝从阎王殿门前捞回来了。好在五宝人年轻,身子底子好,半年以后又一个欢马笃跳地的后生。 从那阵儿,桃柳村定下规矩,只要日本鬼子在汾阳,桃柳村的秧歌永不开锣。不行就躲到山里,反正绝不合作!这一下,五宝成了三村五里的好汉。人们都说:五宝敢在城里恶吼日本人,谁敢咧?老天爷爷,这狗的胆子有斗大!自那以后五宝咧?除了做田里地里的活计,闲常也就菜上来贩菜,天冷了贩炭做些小买卖。那一日到了垣上村。正吼喊着:卖炭咧——,卖——炭——咧! 「喂,多少钱儿咧?」出来个俊丹丹地的女子打问。 看见这女子,五宝的眼珠儿当下不转了,那是怎地一个漂亮呀!盯着人家看。 那女子一见卖炭的这德行,一甩辫子就要走,五宝赶紧说:「看着给,看着给,嘿嘿。」 那女子就笑。 听见咳嗽了一声,过来个老汉家。五宝一看,这不是自家糟损过的唱手老周?当下就有些不自在。他脸上糊得洼云雾罩黑黢黢地,霎人家也没认出他来。 那女子说:「爹,咱家不是没炭啦,我问问价钱,得卸些儿咧。」 五宝说:「佬佬,这炭可是黑盘沟的,经着,没弹驳,怎?要就给你便宜些儿。」 老周本来还心里抽扯,一听便宜立马问说多钱? 五宝说:「炭本是二块,一路上人吃马喂地,这吧,给我三块吧,咱们也双方利索,你看......?」 老周:「那就这吧。」 废话,不喽还要怎的?这价钱,按老周多年抠门儿的经验,那是茅坑撂石头——「溅(贱)」出屎来了! 五宝把车赶到他家门前,三下五除二把炭卸了担回去。老周婆娘和女儿桂英还支预下热水、手巾给卖炭的洗手洗脸。 五宝洗了手脸接钱儿的时候老周婆娘才看清是谁,失惊打怪地说:「哦哟哟,那年子桃柳村唱秧歌的?!还说俺家『没圪台儿』『花栏墙儿』地。」 当下把五宝闹了个大红脸。老周也觉察转不过脸来,训他婆娘:「说㞗的是些甚咧?甚朝代的事啦还说?!」五宝说:「婶儿,咱年轻口敞,踏不住深浅,你们多担待些儿哈。咱们邻村上下,以后才待处咧,过去的就过去啦,不用 再提啦。嘿嘿,嘿嘿。」直挠得脑。周婶儿说:「看这孩儿,可会说咧。今年怎来大啦咧?」 「婶儿,小咧,二十啦。」五宝应声又说:「以后居舍收秋打夏,有个苦重活计就捎句话,咱受苦人么,能打帮的就帮把手,你们也不用碍口识羞,就当侄儿子用吧。」 「一定,一定。」周婶儿笑嘻嘻地应承,老俩口把五宝送出门去。 回来老周就又训婆娘:「×叨叨,×叨叨,数你话多咧,问球人家岁数作甚咧?」 周婶儿就看住桂英笑。 桂英脸一红,调身出了院里。 周婶儿这才对老周说:「哎,你看,这猴厮儿和咱桂英年纪差不多,人景也不赖。要不了托个人说说?看眼下这光景,这孩儿错不了。」 老周不作声儿,半天才说:「他要肯上咱家来,倒是能说一说。」等托人问五宝爹朱慕春时,回话说:「俺家是五个厮儿,可是还能养活起,不当招女婿子!」 当时汾阳招女婿的社会地位不高,和女方生养下的儿女都得随丈人家的姓,有的本人也要改成女方的姓。还立的文书字据,开头就是「小子无能,自卖本身......」。 后来五宝爹又给中间人说:「叫老周歇心,俺厮儿娶过他女子对他们也不能不朝不问。隔二批三上门眊看,收秋打夏一揽代包,将来养老送终没问题。条件就这些,叫老周看,我姓朱的不是『突空走星』地的人,合适的话就给孩儿办了吧。」 媒人的口么,三五趟下来说成了。 五宝和桂英成亲当天黑间,洞房里桂英问五宝:「哎,俺爹那年子踢了你那一脚,你不记恨吧?」 五宝笑:「记恨甚咧?过了的事了么,这阵儿成一家人了。听我给你唱哈 当年口赖尽瞎说, 猛不防给老丈人踢一足, 如今黑间把仇报, 他女在我肚底咧哼嗨! 「哎呀,龌龊,难听杀了。」桂英羞嗔。 听见窗子外脚步声「嗵嗵」带着笑跑了,不执务还有听房的咧。五宝说:「坏㞗啦,第明一茬茬那些鬼们还不定怎编排我咧。」 桂英直捶五宝:「就怨你,就怨你」。五宝说:「说的吧。谁家俩口子吹了灯都一样。」说罢,把灯吹熄了。 到收夏的时候,日本鬼子扫荡边山。牲口们硬说垣上村有八路军、游击队。垣上村一村给杀绝了,杀的人血从水渠渠里流。等五宝浑家老小从山里躲日本人回来,才知道老周俩口子都给杀了。 在这之前朱慕春也上门劝过亲家俩口子,说平时你们急伶些儿,觉察不兆就往西山里跑,只要人在就甚也有咧。可老周是个「财迷脑」呀,实在舍不得居舍那些儿坛坛罐罐,结果,连命也没了。 桂英哭得僵过几回的。五宝和他弟兄们把他老丈人、老丈母收挽的埋了。多少日子五宝也想不通,好好地个人说没就没了。后来又要出的参军打日本鬼子去,桂英死活不放人。桂英又怀身欹肚地,五宝才慢慢收了当兵的心。 腊月里,桂英养下一个女,按家族排字起名唤下学红,五宝说红颜色喜庆,就学红吧。按说女子们不用按字儿起名儿,可是五宝说女子也是我姓朱家的骨血么。第三年桂英又养下一厮儿,五宝说:大了叫他当兵的,就唤学军吧。 村里的人逗五宝:「你狗日的好赖叫人桂英歇上一年呀,你这是连赶二三地生养咧?」 五宝说:「由人咧?摆涮衣裳我的裤子和她的裤子一挨就能有了。俺媳妇子孩儿稠咧,没法呀!」村里的人笑得哈哈地。 公元一九四五年春起,边山老百姓兴起一股风气:剥了䵚黍棍外头的硬皮皮,把里头的瓤剪成半寸长,用擀面圪椂儿碾平,穿到从地里砍回的圪针(酸枣刺)上,在预先兑好的胭脂水阖里一蘸,那个儿扁形的䵚黍瓤瓤当下都泛开了,像一朵朵红花。人们口里还念叨:圪针开花,日本鬼子回家!也许是民意动天,也许是一语成谶。果不如然,到当年阴历七月里日本鬼子投降了。 村人高兴坏了,再不用在自家的土地上做啥事也脱脱惮惮、东躲西藏了;再不用到城里进出城门掏良民证,还得给牲口们鞠躬了。老中医苏景斋为了不猫那一下腰,八年没有进城。 「把秧歌家具闹出来,好好闹狗的三天!」二厮儿的爹大展着怀,高喉咙大嗓吼。锣鼓刚停,五宝就兴扑扑地唱: 秧歌没闹好几年, 因为牲口们逞凶顽。 如今气粗又展腰, 狗日的们滚他娘哼嗨! 村人齐声叫好。当唱到: 日本牲口不是人, 杀人放火又屠村。 死的不凶还闹的凶, 野狗怎能斗过龙哼嗨!村人又是一片叫好声,都说「五宝的唱词都在口角边边上咧」。又唱: 强盗走喽笑开怀, 天上掉下喜信来。 安心务弄庄稼地,咱们的日子真痛快哼嗨!人们乱圪点得脑,这日子概有盼头! 很快希望破灭了。五宝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区里的头头们下来要搞兵农合一,叫全村的青壮年组织起来练兵。还得三丁抽一去当常备兵。五宝弟兄五个就抽了三个,大哥三哥走了,四哥在区公所当听差。居舍的活计就压在他和他二哥身上了。 村里刘三儿是个残疾人,他二厮儿刚抽上走了半年,大厮儿又失脚跌到沟里摔断腿,大小活计不能做,茅坑里满的往外流,还是五宝看不过眼给他掏了。 看到这林林总总五宝就愤愤不平地唱: 兵农合一就是好, 茅子满了没人掏, 地里长下一地草, 这是甚怂想下的招哼嗨! 这四六句子一时间竟到处传播。当时阎锡山的统治机构也不是吃素的,几天下来就查见根源。 有一日半前晌,一个戴礼帽的引着俩个节穿黑制服背枪的寻到桃柳村的村公所。问:「有朱述魁朱五宝这个人咧?」 回应说有, 「把他吼将来!」 村公所的孙兴才问说:「有甚事?」 那戴礼帽的眼一瞪:「叫你办甚事你办去,问㞗这些做甚?甚也能告你?!人跑了朝你要哈!」 村公所的人不敢怠慢,支派个老社养吼去了。 五宝当时正在地里打掐甜瓜蔓子,一听说有人寻他就觉察有些儿不兆,还是硬住头皮去了。 一进门,人家就问他:「你就是朱五宝?」 五宝说:「嗯。」 嗯字刚出口,「礼帽」一拍桌子:「捆起来!好狗日的,竟敢散布言论,破坏阎督军的富省自治大政!」 五宝慌了,村公所的人见事色不兆,赶紧说好话:「好长官咧,喝口水,消消火,这是怎回事咧?」 「礼帽」才说:「你唱甚来咧?咹?茅子满了没人掏?地里长下一地草?咹!」 村公所的人一听也假眉三道火了,弯身对五宝说:「你狗日的胆大包天咧,你唱过没了咧?!」稍的还给五宝活眨眼。 五宝赶紧说:「冤枉呀,我可底子没听说过这些呀。咱一个受苦人得罪下谁啦?这地个黑脏人呀!」圪蹴到地上捎的哭捎的说。 「礼帽」还不依不饶,村公所的人早把六疙瘩现洋悄悄儿地装到他插插里了,那「礼帽」脸上颜色才缓下来。又问:「你竟敢通共?!」 五宝这回彻底懵了:「长官,这二年我连村都没出,怎通共呀?」「不通共你女子怎就起个学红,厮儿起上个学军的名儿?合起来不就是『学红军』吗?不是通共是甚?」 五宝气的笑了:「长官,咱庄稼人知道的不多,俺孩儿们排字轮上个『学』字啦,你说女子们起名儿不就是个『娥』、『红』、『英』甚的?至于厮儿么,养他那年子正赶上日本牲口闹得凶,我还想叫他将来当兵去呀,就起了个『军』,这不为过吧?」 「礼帽」说:「反正不能用『红』字!红就是共,共就是红!怎?要不了,看你得『自白』才能『转生』咧?!」 五宝说:「好长官咧,受苦人不知道轻重,长官不用恼怪,那你看起成个甚?长官有学问,你说么。」 礼帽说:「起个兰吧,学红不好。」 村公所的人一看事有转圜的余地,赶紧说:「五宝,你狗日的听见啦没有,长官给赐下名了,叫个『学兰』,听见啦?!」 五宝赶紧说:「学兰好,学兰好。呵呀,你看人家长官取下的名字。俺女子将来不定嫁个坐官的咧,长官恩典,长官恩典。」 「礼帽」的心理、物质得到双重满足,对村公所的人和五宝说:「以后操心些儿哈,这也是碰上我了,要碰上旁人今儿就得逮到城里乱棍伺候咧。你村再出了这种舆论,里长连坐,听见了没了咧?!」 「听见了,听见了,长官行善学好咧,恩人,恩人啊!」村公所的人和五宝赶紧应承。过了饭时,一直把这三个喝得红头胀脸的龌龊送到村口口,看的不见了影儿才调身往回走。「呸!还学兰?学你妈那×吧!俺女子就学红。狗日的们!」五宝愤愤不平,得胜将军地。 「五宝,不用佯疯乍魔哈。刚才你也看见了,给人身上装了六疙瘩现洋才保下个你呀,想法儿先把这坑填上吧,你看是秋后咧,还是年底咧?尽快哈。」孙兴才说。 五宝「嗯」了一声,神情当下又蔫塌塌地了。 没人处,一掴甩到自家嘴上:「你妈×,尽惹是非,六块现洋一句秧歌,贵成球啦,狗日的们!」 勾子军,真日能, 抢粮抢钱冤枉人。 老天爷爷快睁眼, 叫狗的出门子遇上八路军哼嗨! 唱完赶紧捂口,左右看看没人,又朝自己嘴上一掴:「烂口不由人,想寻得花钱咧?」 一九四八年七月汾阳解放。以后的日子阖里五宝也成了五个孩儿的爹,三男二女名字依次是:学红,学军,学伟,学功,学燕。居舍人欢马叫,一派兴旺气象。 到一九八二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尝到甜头头,见别的村又闹起了秧歌,桃柳村对于文艺也不甘落后,又翻出保存完好的行头闹打起来。桃柳村新的唱手是顺根,就是贺成龙家爹这一批人。冬天闲下没做的,跟着五宝哼哼,言传身教,他们算是五宝的徒弟吧。 正月十五进城汇演的时候,朱五宝唱宣传计划生育的唱词:捣起秧歌唱起曲儿, 计划生育不教多养孩儿。 国家的政策是养一个儿, 养下两个要罚钱儿哼嗨!看红火的人笑得说:「这老汉家能跟上形势!」 九零年正月,桃柳村秧歌队置办了一批新的行头,在麦场上掏开场子,徒弟们非要拽扯72的朱五宝来一段儿。朱五宝推辞不过,上场儿唱: 不用看上场拄棍棍, 眼不花来耳不聋。 人老气顺精神好, 全耍俺桂英和孩儿们哼嗨! 捎的唱捎的「耍眉调眼」,逗得看的人哈哈地笑咧。场子外头,儿媳妇子搀着70岁的婆婆桂英也看,桂英笑嗔:「老鬼,一辈子也改不了『秃说瞎笑』。」 儿媳妇子说:「俺爹那是表扬咱们咧。」当时场子外又有五宝的一茬茬人说:「老五,唱唱当年的『如今黑间把仇报』吧,那可红火咧。」桂英一听赶紧拽媳妇子:「咱回吧,我得脑有些昏。」媳妇子说:「妈,不要紧吧?不要紧喽再听听吧。」桂英说:「回吧孩儿,男人们『跌凉』,寒碜咧。」 和媳妇子赶紧走了。 场上又传来五宝的唱腔: 老弟兄们翻古经, 曷一个没有活年轻? 如今有钱要走正道, 赖毛病不敢学上身。 人种种,麦垄垄, 儿孙跟上坏门风哼嗨! 人群笑得「哄哄」地。十年后,汾阳地秧歌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国家关注了,可是传人越来越少了。二〇〇八年,秧歌大王朱五宝阖然长逝,享年九十。
- 14. 阿莲和文生
阿莲是四川人。也是桃柳村头一个南方媳妇子。 那家22上曩年子冬天,给本地人贩子一顿「山西那边煤矿多,赚钱如何容易」的花言巧语骗到了北方。下了火车懵子懂子地,就给人贩子以三千块钱的价格卖给临近县份一个三十多的光棍汉。当天黑间这个光棍汉牲口地糟蹋了她,尽管她又唾又挖挣架,骂出了「日你先人板板」平生头一回的赖话,可是于事无补。 第二天,买她的那个下家见阿莲碰得「血头狼」地,在地下躺的昏闷不醒,知道这女子是烈性人。掐住人中中弄精明,简单包扎了一下,万不敢收留了,怕摊上人命官司。这才拐弯调角以三千五百块钱的价格又卖到汾阳桃柳村的文生上。 文生是个「栓正人」,栓正在汾阳话里是老实、善良的意思;汾阳话有意思,要说人「死栓正」的话,那就是说这人太过了,成了窝囊、没出息的人了。文生不是死栓正。 文生爹关节炎几年前就不能到地里劳动的了,他妈又凄喉气短,这二年老俩口看病就花了不少钱,文生除了打工挣钱儿还得顾田里地里,这日子就没啦松宽的时候。 文生有个妹妹叫俊萍,当初本来说好要「换亲」。换亲是中国古老的一种婚嫁习俗,就是男的家娶女的家,女方的哥哥或者是兄弟娶男家的姐姐或者是妹妹,各得其所,亲上加亲,这也是旧日中国各地农村的陋俗。 文生见妹妹不愿意。他脖子一拧:「不行!不能叫俺俊萍一辈子受屈!」最后俊萍嫁了合她心思的夏庄二明,现时两口子有一个孩儿了,在城里租了间房子做小买卖。二明也说过要出钱打帮妻哥家娶媳妇子。文生说:「你们挣俩钱不容易,哥不能拖累你们。再说这阵儿的女人,人家进门见咱妈爹有病,居舍这坛场谁跟咱咧呀?往后再说吧。」就这样婚事一拖再拖,拖到文生28了,28岁在当时农村孩儿也满街跑上了。 那日儿文生刚从城里回来,买了几本核桃树嫁接和农业方面的书,在窗子跟前捎得晒太阳看得正美咧。院里「嗵嗵嗵」地脚步声音响起,往外一眊时间,是二狗子和村里的四林进来了,他就下了炕照应人家的。 二狗子一进门就说:「好事情,好事情,文生你狗的婚姻这回怕是动了。」说得文生当下愣儿八怔地。四林一拨拉二狗子:「去去去去,坐的一壁子凉快的。来不来劈门面说这些做㞗甚咧!」四林刚当上村干部时间不长, 可是平日儿为人处事热心公道,说话直,在村民眼里威信还不赖。「文生,是这,二狗的朋友说有人手上有个女子,四川家,要说给咱农村人当媳妇子咧,价钱是三千五百块钱。咱村里 这阵儿没成亲的就剩你一人了。你看怎咧?愿意不愿意?」 文生有些迷瞪:「四哥,这不是算买卖人口呀?电视阖里说那可犯法咧。」 「抽扯㞗咧抽扯?管㞗他那些咧!一家愿意嫁,一家愿意娶,国家还管人进洞房咧?!」二狗子说。 「文生说的有道理。可是事在人为么,下来怎办还不是由咱?二狗子说的也对,人娶进门,操心上二三年,生养下一儿半女,她还能飞到天上?猫猫狗狗圈上三五个月还认家咧。」四林给分析咧。 文生二心不定。四林又说:「文生,咱这居舍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但凡本地女子人家摊咱的甚咧?咱娶个初婚吧,你称摸这财礼能掏起?咱初婚娶个二婚引孩儿的?不是那来美气。你看吧,咱们今黑间定话。这事过了这一个村就没这一个店啦哈,男子汉得有杀斩么!」 「嗯,四哥,来我思谋思谋。」四林和二狗子走了。黑间文生告四林:「行倒是行,可是手头满共才两千一百块钱,我再凑凑。」四林手一扬:「凑㞗咧?四哥给你垫上,甚会儿有喽甚会儿给,没就算㞗喽,这还不行?!」文生感谢不尽说:「行行行行,四哥,能靠后些儿还也是数了,还能教四哥你硬掏?」 后来,二狗子和四林商量,要文生出俩跑腿茶水的喜钱。四林火了:「哦,我说你㞘前㞘后张罗的兴扑扑地,这是有这个谋头咧呀!你不见文生还叫得啃死孩儿咧?阎王不赚鬼瘦,怎忍心开口问要钱咧?再说这是成人之美咧,咱不能见缝缝就下蛆儿吧?!」 攒点的二狗子没意倒思地:「没啦就算喽,不争的不喜咧,嘿嘿。」四林说:「看看㞗你那圪星儿出息!」二狗子就这般好处,乃人吃皮耐厚。 第二天半后晌时分,一杠黄面包车开到了桃柳村文生家门上。车上下来五男一女,有二狗子,四个节外地家,一个女的就是阿莲。阿莲走开摇耧筛糠地,几天不吃饿得。两个节男人搀着她进院。居舍四林、文生、文生妈爹出来把人迎进门,坐下喝水。 文生看阿莲:脸白疴疴地,戴个绒线帽,梳个马尾辫,一绺头发在鬓里搭的,大眼,个儿不高,还算耐看。道讗了一阵儿,四林就把文生妈爹唤到北房里问:「佬,你们看怎?」 文生妈说:「四林,这当紧不是个痨病鬼呀?这要进了门,我老俩口就有病,再添一个凑成一对对半病人了,往后可教俺文生怎抓挖咧!」 四林就说:「这您们歇心,那是要跑饿的,有我咧,没事!」老俩口疑疑惑惑圪点了圪得脑,老俩口出的又把文生唤进来问咧,文生说行喽,就这吧。 这才把那四个外地家唤进来交钱,那四人还要车费油钱,四林放下眉眼说:「这也是数了!不用人心没尽哈。上了劲儿老子到乡派出所告你个买卖人口,你们能走脱?!」这四个人才不争斗了,接过钱出门还嘟喃:「介地洼怂精得多咧,打墓子咧!」 四林和二狗子黑间在文生家吃饭,四林说:「文生,对人家好些,人心换的人心在么。把她心焐热,好好儿过日子,知道?!」文生就圪点得脑。二狗子掫起一樽酒灌下,「吧嗒」地就了一口菜:「文生,这女人是狗心,谁日了谁亲,今黑间就得你『二掌柜的』给你做主儿咧。」 四林就敲了二狗子一筷子:「你砍得是甚的椽儿咧!佬佬和婶儿还在咧!」把文生家爹听得甚话也不能说,他妈笑咧:「二狗你这口呀,吃菜吃菜,吃了就堵住啦。」文生红上脸刬是笑。 里间炕楞上阿莲呆呆儿地坐着不做声,头前文生妈倒是劝那家吃些儿,她动也不动,和只受了惊吓的猴鸡娃儿地。言语不通,她也解不下眼前这年纪大的女人说甚,刬是看着眉眼不像是赖人。 打发四林、二狗子走了,文生家妈爹叫文生和阿莲睡西房,老俩口就到了北房儿里睡去。文生把留过的茶饭搬进来对阿莲说:「吃吧,不饥?」见阿莲身子圪缩,眼咧和吓着地。又拗上汾阳味的普通话说:「吃点饭吧,饿不饿?」搬到阿莲面前。阿莲见这男脸面上没啦恶意,试探着夹了一筷子菜,吃了。一来是真的饿了,二来是人性的真诚许是互通的。阿莲先是慢慢儿地夹的吃,后来是麻叉大口地吃,文生在半壁劝:「慢些儿吃,别着急。」又把阿莲手里的馍馍夺下,递给米汤:「喝些儿,别噎住。」阿莲「咕咕儿」地喝了半碗,又开吃。文生心里嘀咕:「这不是个节蠢的吧?看那吃相!」 伺应着吃完喝完,文生又淹进一盆温温水来,把胰子手巾儿支预好:「洗涮吧。」见阿莲又呆眉痴眼地瞅他。这应时阿莲心里想着:「这男的不是洗洗下来就要『欺负』我呀?」 文生见阿莲不动弹,又催撵:「洗涮吧。」还是不动弹,一着急:「你的,洗脸的干活,明白?!」像电影阖里日本鬼子的「普通话」。 阿莲「唿嗤」地笑了:「我晓得。」 文生傻眼了:「我还以为你有啥毛病咧,洗脸么。」阿莲顺从地脱下帽儿来的时候,文生见她得脑顶来有一疙瘩白纱布子,问:「你这是咋弄的?」阿莲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话没说完早满脸泪蛋儿;听得文生奔头上筋还迸咧,可是又没二法儿。 话说完,洗脸盆儿里的水也冷了,文生又兑了些儿开水:「你洗完放心睡吧,我不是牲口!」这回阿莲听懂了,噙上泪点头,洗涮完囫囵身儿睡下。文生在炕头起反过来正过的睡不着。 「你啷个不睡撒?」阿莲在炕那头问,文生说:「睡不着么。哎,我还忘问你姓啥叫啥,家是四川哪里的?你说说么,反正睡不着。」 阿莲说她家是四川雅安的,她姓唐,叫阿莲。家乡山多,环境比这边好,就是穷。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妹妹。 「唉,你也是上当了,这边也一样,谁家有钱还买媳妇呀?」文生说。炕那头儿阿莲就一圪抽一圪抽地哭:「我想家,我想回家。」文生说:「别哭别哭,先将养好身子咱再说。」 第二天吃了早晨饭,文生引上阿莲到曹先生那儿检查得脑里的伤。街面上的婆娘们都看阿莲:「哦哟,文生,你这媳妇子好眉眼哈,啧啧啧......」文生刬是少意没思地笑,不接话。 听文生说了阿莲受伤的经过,曹先生给清理了伤口,搽上药,换了纱布子,塌了口气:「唉!造孽咧,恓惶的。这伤口可不敢见风。头昏不昏?」 阿莲能听懂,不说话,摆了摆得脑。「这是红伤,有七八天就长住了,可是得将养俩月,怕有后遗症,得静养。」曹先生说。 文生记下,临走要留钱,曹先生摆了摆手:「三五毛钱的事,算啦。文生啊,对待人家女子好些儿,积阴功咧。」文生圪点得脑应承,引上阿莲回的了。阿莲对这个白胡才神仙地的老医生有莫名奇妙的好感。 有日儿阿莲闻见了一股久违的大米香气;文生妈给炖了一锅儿大米。饭桌上文生说:「阿莲,知道你们南方人爱吃大米,我妈就给做下,不知道和你们那儿的口味一样不一样,你尝尝。」见阿莲吃不惯炒山药蛋儿,又拆开一袋袋榨菜:「来,就上这个。」阿莲悄悄儿地吃着。从刚来时的惶恐、戒备,到这阵儿的待遇,阿莲的防范心稍微放下了些,也慢慢地和文生浑家儿有些话了。 从那日起文生可就发上愁啦!这事情怎弄咧呀?说把阿莲送上走了吧?咱这银钱眼看就漂啦,农村人挣俩钱儿不容易;说硬箍住留的吧?良心上又下不的,打过颠倒咱俊萍要给人拐到四川,这居舍的人急不死一口子?再说当初的人贩子要跌脱,把咱咬出来这可就顶了花盆啦。这可怎弄咧?!翻过来正过的那睡不着。 算啦,人活一辈子就求个安然,银钱是人见过的,没了还能挣。可是要做下些歪膪事情叫人家公家捉住,人犯王法身无主,大人也吃不住惊吓,这家人家更塌火的快些。当初怨不该咱昏了心考虑不到么。思前想后定下主意,赶鸡叫才睡着。 说话就进了腊月门儿啦,文生和阿莲忙里忙外。阿莲也勤谨,一家人家的衣裳被褥摆涮拆洗得干干净净。对文生妈大也不唤爹娘不说话,高兴的老俩口逢人就说儿媳妇子是个好孩儿。过了腊月廿三,文生妈因为咳嗽气短不能立化的锅灶前油烟呛,就指点阿莲做汾阳家的盅盅肉。阿莲做了一半中间,加上人家四川家的做法,多少变了变,嗬呀!又一个味气。文生妈喜擞擞地对邻家别舍说:「俺儿媳妇子寻见做法了,比我还做的合味咧。」 三十儿黑间放完炮仗接完神睡下,阿莲呆性性地不知道思想甚。文生心里清楚,说:「阿莲,想家咧?」 阿莲不做声,眼里泪汪汪地。 文生悄悄地说:「阿莲,你也不用这样,过了正月十五我送你回去,可是这段时间你可千万不敢说的露了,要不俺大人肯定不教你走。我也看你是个恓惶人,我也有妹妹,将心比心,假如俺妹妹要给人家拐卖了,一家人家是甚想法咧。咱也理解,歇心吧,过了十五肯定送你走。」 阿莲听的愣住了,这些日子和文生一搭里道讗把汾阳话学了个七七八八,连遇而不遇来蹭饭的二狗子也喝彩:南蛮子脑子就是快咧! 「文生哥,假如你送我走了,那这个家的损失......」不等阿莲问完文生说:「我们汾阳有句老话,钱儿是人见过的,意思是人不能为了钱把良心昧了,把人味没了。阿莲, 到时候我说咱是去你们家迁户口、办结婚证明咧,由我说,你应承就对啦,旁的不用多说,有我咧。」阿莲哭了:「文生哥,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文生说:「好人?好人又能怎咧?我也就是求个儿黑间能睡着觉,一家平平安安罢了。还有就是怕犯法,咱是块农村人,妈爹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折腾。要说有私心这就是我的私心,我也不是雷锋,咱就是块知好知赖知道轻重的农村人。睡吧,第明还要早起咧。」 阿莲睡不着了。文生比自家大五六岁,眉眼也不丑差,人品这会儿看那是没说的。他妈爹也都待人和善,尤其是文生加妈,用汾阳话说待自家「恩恋」的多咧。从老婆家身上能看到母亲的影子,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温馨。他妹妹比自家还大俩岁咧,腊月十几来了给买的一身衣裳,一口一个嫂嫂,热情得能把人化了。这是个本分实在的庄稼人家呀。阿莲翻轱辘倒戏横思顺想。 炕那头儿文生问:「阿莲,睡不着?我这人是不是蠢咧?哎,人蠢在你们那儿是怎说咧?」 阿莲说:「方脑壳、宝气。文生哥,你不蠢,你不傻......」阿莲也不知道该说甚了。 正月十九,走完亲戚的阿莲和文生离开桃柳村,坐上回家的汽车火车。 临走前一日黑间,文生妈捉住阿莲的手说:「孩儿,早去早回,路儿上多保重。」阿莲应承。 文生爹半天也不做声,背住阿莲偷地圪磨地塞给文生三百块钱:「万一有个事色不兆这就保命钱,足够你坐车回来了。谁跟前也不能露,解下了?」 文生鼻子就有些儿酸,心里想咧:「爹,你厮儿就不孝这一回吧。」 四林通过乡派出所开了证明,说清楚前因后果,叫把证明带上。又要寻个人和文生们厮跟上,叫二狗子去,二狗子说正月里门还没出完咧。火得四林骂:用着的鸡儿就不鵮啦!妹夫子二明要走咧,文生说这又不是押犯人,相跟上人再教阿莲多心。这才不再说这码事啦。 文生家妈悄悄儿地对文生说:「孩儿,千乡万里,觉察不兆就回。银钱不算甚,人在的够本儿。」文生说:「妈,歇心吧,咱心里平平地,天底下曷地儿也敢去。」正月二十三早晨,坐了两天火车一天汽车的阿莲和文生到了雅安地区阿莲的家。 见阿莲相跟的个男人,背担的汾酒、小米、核桃。阿莲妈抱住阿莲哭吼的,意思是打工过年也不回来,居舍的人快急杀的了。阿莲爹戴的顶麻绒絮帽,衿的个围腰,手里把的根烟袋儿,紧的看文生。她哥哥嫂嫂妹子浑家人家用本地话又哭又笑吵嚷成一疙瘩了,文生一句也解不下。 后来是在居舍围的圪节火塘子,阿莲把具体情况细细法法都说清楚,最后说要不是文生哥自家还不知道流落到曷地儿咧,说完还红脸脖腾地瞅文生。浑家人家又拽扯住文生吱天煞哇地那的千恩万谢,把个节文生快支应不过来了。阿莲爹说:「把酒摆起,庆贺一下。」这才解了文生的围。 腊肠腊肉,七碟子八碗,菜肉是辣的,酒也是辣的,吃喝的文生直脱舌头。阿莲看看文生那涎水鼻涕的样儿,捂住口直笑。赶紧劝她爹她哥不敢再叫文生喝了,又倒了一盅茶叫文生解辣。 茶一入口,嗬呀!这甚味呢,好茶呀!厚搐搐地的那香,舌头根子上还发甜咧。再看茶的颜色,和葡萄酒地。再来一杯。文生可小跟上他娘娘喝「圪枝儿茶」,再大了每天喝的是花茶,茶架子就不小。用二狗子的话说文生就是:吃上豆腐抠牙,喝上稀粥品茶。不知道是牙口不好,也不知道是架子不倒,穷讲究! 阿莲哥哥见文生爱喝茶,说这是他们这儿的红茶,还有绿茶,品种多。配上山里的泉水,好喝得很。俩人年纪差不多,阿莲哥哥又拗的川味儿普通话,也不难解,能道讗到一搭里。 不说文生出远门,单说汾阳他家居舍,多日儿也不见个信儿。那时候手机也不普及,村里倒是有几家有电话,可是居舍的人不知道,阿莲那儿的通讯条件更差的连塄塄也没啦。急得他妈老婆家见天儿到东门上打瞭的。 一个来月以后,东门上的文生妈见后沟坡上上来块人,像是她厮儿,又大瞅不清。走的近了才看清,是咧,是俺文生!文生大撒披头跑过来扶住他妈。 「文生,死孩儿,急杀妈妈的啦,怎么才回来咧,咹?阿莲咧,阿莲咧?」老婆家气喘脖晃地问,文生就是个笑。 他妈偏过得脑见一男一女取的包子裹子,女的是阿莲,男的认不的,看眉眼和阿莲长的有些儿厮像。到了跟前老婆家一把抱住阿莲:「孩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摩挲上阿莲的脸说。又问:「孩儿,这是......?」阿莲就说这是她哥,「哦,哦,快回居舍,快回居舍。」一路上见人就说:「俺厮儿俺媳妇子回来了,俺厮儿俺媳妇子回来了。」 天擦黑,四林和二狗子来了,还有邻家别舍坐下一居舍人,问询文生四川那厢是个甚样儿。男人们吃烟,居舍烟周烟苫地。文生妈气短架不住呛,和阿莲在厨房里支预黑间饭,婆媳妇俩道讗得热卜闹地。 门道里摆下桌子,邻家们见人家要吃饭,长心的都走了,文生爹留也留不住。四林和二狗子也要走,文生和他爹使气败力拖拽住,说成甚也不叫走,说他们是有功之人咧,凑人家女方哥哥在,有个陪伴说话的。 饭桌子上道讗吃喝的差不多了,文生这才说了实话。说当以原初是要送阿莲回家咧,送回去人家大人亲戚看他是个厚道人,阿莲跟上也受不了制;阿莲咧,和文生处了两三个月也有些儿感情了,命里造下的婚姻这回算是落到实处了。人家阿莲哥哥跟上来了,一来是认认门门看看男方的家庭,二来是捎的把户口迁过来。 听的文生家妈爹心锤儿忽上忽下,到最后才把心跌到肚里,老俩口长出了口气。文生爹说:「孩儿,这事情从理上说对的咧。我也知道俺孩儿的难处,不怨你。不过往后办甚事也多长些心,不敢太冒失了......」 且不的文生爹说完二狗子瞪的俩只赤红地眼,喷了口酒气:「文生,你办的这事怎说咧?唉,太欠考虑。万一人家阿莲要不回来,那几千块钱不就漂了?到时候是人财两空呀!你这是球头子上规刀子——悬的多咧,你......」给四林桌子底一脚踩到脚面上,把剩下的话也踩回去了。 「是这,她大哥,这么远来了,先休息两天。需要村里办的手续我们办。放心,你妹子在这个家庭不会受委屈的。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当面说出来,咱们协商的办,你看......」四林说。 「对!这是我们村里的头儿,说话抵事,一句顶一万句咧。」二狗子插口。「你呀,我把你吼二哥咧,热饭烧不住冷屁眼,悄悄儿地吃你的吧,谁能把你当哑子卖喽?」四林说。 阿莲哥哥的意思是其他的倒也没甚,主要是妹妹过得好就行。这回来了也看到了,公婆也都是实在善良的老人。至于财礼甚的,文生当初也为那码事花了钱,有心后补吧。就是家里父母年纪大了,文生和阿莲隔个儿一年半载能回四川眊看眊看,大人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文生家爹说:「四林,这居舍你能当半个家,你说的就我们说的,你能代表了我们,你说吧,你说吧。」 四林说:「二佬儿,那可不能,你是一家之主咧,我还敢野雀子夺了凤凰的窝?」 文生爹说:「四林,咱圪节受苦汉,拙嘴笨舌。眼界也没你们宽,看得远,你替二佬儿说吧。」 四林说:「既凡要叫我说,深咧浅咧,到咧不到咧,二佬儿二婶儿你们就多担待些儿哈。」文生家爹就连忙些儿圪点得脑。 四林对阿莲哥哥说:「她大哥,来,咱弟兄们再加深一下感情,欢迎来我们汾阳哈。」和阿莲哥哥碰了一盅酒:「这个家庭你也看到了,大人老了,经济也不富裕,这实话。可是架不住年轻俩口子有冲劲儿呀,有冲劲儿日子肯定有盼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莲哥哥说:「对头,对头。」赞成。「至于说到财礼,跑遍全国各地也脱不出这个风俗的。刚才你也说了,文生为那码事花了钱,有心后补。这话在理,我 举双手赞成,你有个当哥的度量,好!」四林说。二狗子捂住半个口悄悄地对文生说:「听见了,你四哥顺坡坡劁猪劁得好咧。」文生就笑。 「至于你说隔一年半载回老家看看,完全可以,谁家没老人呀,你说。那边你父母有空儿也能到汾阳来么,认认女儿家的门。盘缠路费可以找女儿女婿报销么,哈哈哈......」四林笑。阿莲哥哥,文生家浑家儿也笑。 阿莲哥哥说这个干部有水平。 说完正事就又道讗,互相介绍四川、汾阳的风土人情、地方特产。文生就说阿莲老家的茶叶好,阿莲说还给四哥和二狗哥拿的礼品咧,就取出四四方方俩包包茶叶,给了四林和二狗子一人一包包。二狗子隔包包闻了一下:「这个儿茶叶味气好哈,这就顶了媒人馍子啦。那二哥就眼小接起了哈。这要喝得把口幸的刁了,往后还得寻你俩口子咧,呵呵呵......」,二狗子笑得一脸酸眼圪搐搐(鱼尾纹)。 四林想起茶水钱的事来专糟损:「你二哥除了不要X脸甚要咧,哈哈哈,这回茶有了,还有钱没算咧吧,老二?」 二狗子不接四林的碴儿:「唉!文生,你有这条件么,你还不胜叫你妻哥把茶叶发过来,你俩口子踅村进城卖咧。都是自家人能凭信住,还不比有些卖家的真地?咱汾阳家都爱少汤欠水地,做的时间长了人们觉察喝得好,还愁挣俩钱儿咧?」 四林一拍大腿:「对!嗬呀,这是个好门路。老二,这回你可砍到刃头上啦!」 接住文生又和他妻哥商量怎往汾阳发茶叶咧,四林和二狗子也打帮出点点。 后来阿莲哥哥走的时候,四林又和文生商量,说人家来一回也不容易咧,教人家空手俩摆走了也不合适。给他取上两千块钱,就当彩礼咧。咱这是称家有余,也不是没深滥浅地,往后也就没这码事啦。咱尽管这阵儿手头紧些,看看谁家娶媳妇子多少不兑俩饥荒咧,咱这还算少的。 文生应承下了。一客不烦二主,又问四林借了两千,以后慢慢儿地还。 四林说,你这茶叶买卖好了挣俩钱儿值甚咧? 文生说,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呢,倒见甚来咧。 后来俩口子真的从阿莲老家进上茶叶卖,骑的杠车子,东村进西村出,城里街里巷里,赶集上会。俩口子做买卖实在,东西地道,份量也足,慢慢地有好多固定的客户了。 骑上车子卖了三年。第二年头上阿莲怀的孩儿双生生,当婆的劝阿莲在居舍养的吧,不敢这儿蹑哪儿趏了,阿莲怕文生收下假钱还跟上出摊子,恓惶的俩口子一天也舍不得歇。后来就在城里租了个猴门面,也算从行商变成坐贾了。这阵儿人家俩口子有自家的门市了,叫个「汾雅茶庄」,买卖确实做大了。 二狗子说文生家俩口子是锅边子上的米——熬出来了,原来文生家的日子是甚日子,看看这阵儿是甚日子,金银有成色人没成色呀。 阿莲对待公婆也不赖,闲常的零花,换季的衣裳,按汾阳话说那是一百成!文生也把阿莲大人接到汾阳住了一个来月,老俩口不习惯这儿的环境回的了,不过对文生这个儿女婿子是十二分的满意。阿莲和文生的双生生儿和女都上大学了,脑子不是一般的快,村里人说人家那是化学脑子。 四林、二狗子喝的茶就阿莲常年供应咧,阿莲说人不应当忘了恩。
- 13. 农业人才贺成龙
成龙是九几年农科大毕业,后来分配到农业局,利用本科知识下了班和朋友同学们做了几场儿买卖,赚了钱就辞职回 了村里。临分手的时候朋友们问他:「回村里做甚去,有正式工作,这阵儿买卖做的也不赖。」成龙笑咧:「没听毛主席说过?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朋友们说:「那是甚年代的话咧?这会儿是市场经济,回你村里那苦焦地点能做甚?」「种地!」 朋友们都愣了:「这狗日的不是有病吧?」 成龙回了村里没敢对大人说实话,刬是说想承包种地咧。他爹顺根就劝:「不在城里妥蹄纳骨地做,回村里有甚出息?孩儿,听爹的话还是回城去吧。咱这不是分配了?又有文化在单位混个一官半职,以后在城里买套房子安了家,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再说晶晶同意你回来?」 晶晶是成龙家对象,在学校就找下的,城里人,来过他家几回了。「工作我辞了,晶晶见我非回村里,就吹了。」成龙失不察就把实话说了。 顺根老汉当下就觉察两眼发黑,「啐」一口唾到成龙的脸上:「我把你这个败家子,咹,供你狗日的上学该当花了老子们多少钱咧?还不是盼的你早日脱离农村,再不用像老子们在地里驴地受了?谁知道你狗日的活的圪蜷了。咹?辞职你和谁商量来咧?晶晶好好地的女子说不对就不对啦?!不怨人家,就怨你狗日的脑子里住上壁虱了。恓惶的我和你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的钱都供了你,你就是这报答?!恓惶的你姐姐嫁也没陪随上甚,你姐夫给了的彩礼我抠搜下不少,都供进了你了呀,这些钱撂井里还听个响声咧,你狗日的,你狗日的......」四处踅摸得手家具要拾掇成龙咧。成龙家妈刚才还陪伴着老汉子哭上数念成龙咧。一间事色不兆,赶紧揎了她厮儿一把:「还不快跑,你就要把你爹瘚杀咧!」成龙就趏。 等顺根从棚底出来㧯上「圪椂」寻成龙的时候,早跑得没影儿了。回过头来又责点成龙妈:「都是你可小幸的没样儿!看看,看看,成了㞗啦,人家养厮儿是争光赌气咧,这个狗日的能瘚下老子的疝气来。」 老汉年轻时唱地秧歌的好手,出口成章,一句话把成龙妈说的「唿嗤」地笑了。顺根哭,哭不得,笑,笑不得,泪蛋儿顺鼻梁洼流到口角来:「告你哈,他狗日的要不回心转意正经上班的,以后他也没 我这个老子,老子也没他这个厮儿!家门不幸,怎就生养下这个龌龊咧!」成龙一气儿跑到铁马上。铁马是和成龙可小儿耍大的,一茬茬里最相好。一见成龙,铁马就问:「这是怎啦?气喘脖晃 地?」成龙对铁马说了一遍自家的打算。铁马说:「嗨呀,龙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来大的事怎么不和俺伯商量一下就自行做主了?坏球了,你爹那脾气, 这一下还不闹翻天了?怎弄呀?」俩人一时都没了主意。 成龙说:「该死㞗朝天,爱怎怎的,反正我是定下了回村。」俩人又议了半天,谁也说不下个甚,冷场儿啦。 铁马猛不防说:「哎,有了,你为甚不去曹先生那儿和他说说你的想法,叫他劝劝你爹,曹先生的话你爹概能听进的。」 成龙:「对呀!来去说唻。」说完就走。 铁马:「等等,来我和你相跟上。」 成龙把自己的打算和他爹的态度说了一泡,对曹先生说:「大伯,你看就是这个事,我央上大伯和俺爹说说,做做那家的思想工作,您看......」 曹先生定省了半天,才说:「成龙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不立,这话旁人解不下你该解下喽。务置庄稼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你一说还有些道理。当然啦,谋事在人么成事在天。说,我能和你爹说。你可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不用后悔,这事一旦定下来可不是耍耍咧!」 成龙说:「大伯伯,这事我思谋了一年了,要按我的设想应该没有问题。就大伯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是要不做怎知道行不行呢?」 曹先生圪点了圪点头:「俺孩儿沉稳,是个谋事的人,但愿成功吧,将来可不敢给你伯在你爹名下戳了脸哈。」成龙:「大伯,只要俺爹不和我圪挒,您看我的吧。」 也不知道曹先生和顺根怎地说的,成龙黑间回了他家的时候曹先生早走了。顺根也没吭气,对成龙不理不睬。这父子俩都憋着气咧,较着劲儿,当爹的当下也转不过脸来。 第二天前晌成龙寻见当时的村长四林,要承包地咧。四林挠挠头发问成龙:「不在城里混回村种地,孩儿,能撂下?」成龙笑笑:「有甚撂不下咧,四林佬,你看能不能划给我块地承包,哪怕赖地也行。」四林:「有倒是有,就怕你不愿意接手。」 成龙:「在曷地咧?有多少?」 四林:「在村西长畛里,有㞗四十亩,荒了十来年啦。」成龙:「行,咱先看看去。」说完拽上四林认地去了。 那是甚地哟,砖头石瓦,茅柴圪渣,还长着半人高稀零卜俩的臭蒿,乱坟摊地,除了不像地甚也像。唯一长钱处就是地边还有一眼生产队时期留下来的旧井儿,多年不用,还得再淘一下,葺理葺理。 看完地,成龙基本上觉察满意,对四林说:「佬,我看行喽。这吧,一两天咱们通过乡里、村上定个合同。你也有个交代,我也有个执把,你看?」四林愣了,原本 以为这事十有八九要消汤了,没想到......「成龙,你狗的疯了吧?这地下不是有煤矿呀?」四林也起了疑心了。 「四林叔,看你说的,我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看我是那渠渠心、拐拐溜地的人?我真可是要种地咧。」成龙说。四林:「成龙,务置这地可是要费天大的劲儿咧哈,你可想清楚了。」成龙说:「想清楚了,四林佬你看一亩地一年得多少钱?」 四林:「嗨,这地在这闲着也是闲着,看着给吧。」 成龙:「那也得有个准数咧呀?」四林:「我回去和村支委们合计合计。」 承包合同下来了,四十亩地,一年五百块钱,承包期三十年,共计一万五千块钱儿。乡里同意,村里更愿意,反正那地闲着也是闲着。那地?说不好听的,狗儿也不愿意到那儿屙去。 成龙爹顺根知道后,火冒钻天:「我说你是不是把书念到狗儿肚里啦咧,咹?那地谁都不愿意接手,你倒好,一回来就接手了。好家伙,一万五咧呀,干部们数钱数的偷失笑咧。告给你哈,钱,老子可是一分没啦,自家想办法的,不用指望老子们!」 成龙苦笑了一下:「爹,不用你掏,我有。」气得顺根弯脖子公鸡儿地,再不吭气了。成龙组织村里的闲散劳力,先用耙儿搂地里的砖头石瓦、茅柴圪渣,一亩地一百块钱,四十亩地四千,完工检查合格 立马付清,绝不拖欠。村人的说:「成龙乃孩儿鬼大咧,不按天算,还怕你们磨洋工咧。」成龙说:「这是按劳分配再合理不过了。」十个人,十天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地。成龙倒也讲信用,检查合格四十张「四个 老人头」就发到村民手中。有人说:「成龙这孩儿能共事,比村委那帮狗日的有信用,那股鬼们净打白条子。」收拾完地里就是上肥。成龙不用化肥,寡要农家肥,当时一三轮茅粪三十块钱儿,这地里刬上肥就花了六千块钱。上 完肥,成龙就到朋友那儿给人家铰树育苗,打工去了。地里就耕了一遍,也不见种啥。村人纳闷地的。 第二年,国家颁布了新的土地政策,发了土地证大红本,三十年不变。成龙这回高兴了,用他爹的名字办了个本儿,心里也踏实了。人问说:「成龙啊,今年种甚咧?」成龙寡笑不做声。还是六千块钱的农家肥上到地里,又打了一年工。人们更纳闷了,寡上粪不种,眼瞅的地里都是草了。 第三年还是上肥,地里还是空着。成龙家爹顺根着急了:「成龙啊,这四十亩地寡上肥就花了近俩万了,甚也不种,不能当神主儿地供献着吧?咹?全村 人都看笑式咧!庄稼人地里上粪没错,可不种庄稼就说不过去了。孩儿啊,想法儿种些甚吧,咹?」成龙不急不躁地笑笑:「爹,过了年儿种,过了年儿种吧。」还没说完,顺根火得一摆手走了,风捎过他的一句话来:「由 你瞎㞗闹去吧,老子再要问你一句是你做下的。」成龙背过身笑得「咕咕」的。第四年开了春,成龙到地里站了站,踩了踩土脉,独说独道:「行了,这就行了。」就笑,笑得哈哈的,相跟的铁马看了 他那样儿心里有些发毛: 「不用笑了,笑㞗咧笑?龙哥,你说说这地怎地下种吧,我打帮你。」 成龙说:「铁马,你等着看吧。」 铁马说:「龙哥,连我也不透漏些信息?你狗的肚里长牙着哩!」成龙还是笑。 成龙种地咧!信儿像风一样传开,村人们尤其是老农民们想看成龙是怎地个做法。见成龙雇了七八个人先在四十亩地中间种二十亩棉花,棉花外头围了一圈子芝麻,再围芝麻种一圈子谷儿,最外头是玉䵚黍。 嗬!!!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民们也闹不清这是个甚的个儿做法。人问,老农民们说:「套种也不是这个套法呀?这是外五行,没见过。」从那会儿起留下个成龙种庄稼——外五行的歇后语。成龙成天泡着地里,谁也不知道他日鬼甚,刬是见人晒得更黑了。后来见他爹顺根和她妈也到了地里跟上忙开了。人们私下来议论:狗的顺根究竟执不过他厮儿的。到秋来又见村里有收棉花的车来了,一包一包棉花拉上走了,人家卖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到冬天上冻的时候,闲下了,铁马儿问成龙:「怎咧?今年地里的收成。」成龙笑笑说:「问俺爹去。」 铁马挠得脑,问:「伯,今年还行喽?地里。」顺根先把三百块票子拍到铁马手里:「先收起来再说!」 铁马愣了:「这、这是甚钱儿?」 顺根说:「装好哈,这是闲常用俺铁马的辛苦钱。呵呵呵,来伯伯细法告你,这狗的成龙就是有一套套咧。他把地中间种上棉花,靠山光线足,能长好;棉花外头种上芝麻,为啥呢?棉铃虫怕闻芝麻味咧,不敢进来;芝麻外头又罩了一圈子谷儿,雀儿来了扇谷穗,稍办就把棉铃虫吃了;为了保险外头又种了一圈玉䵚黍,叫棉铃虫吃那去。这就省下药剂了,地脉也不受农药的害。这不今年光玉槄黍、芝麻、小米,卖下的钱就基本够开支啦,棉花是净赚。人家收棉花的来了抽棉丝检验,一等品是14公分长,俺家这能达到18公分,正经特等品。这不是,放下一万八千块钱的定金,说好过了年还收俺家的,嗬呀......」顺根拍得手之舞之,两口角白沫。成龙瞅住他爹笑。 铁马说:「龙哥,你狗的不够意思,这几年我净帮凑你了,这地里长钱的事你怎不说咧?可是能沉住气儿!」成龙笑笑:「铁马,不是哥家不帮你,当时我心里也没底,不是?万一闹不成不害了弟兄们了?再说我还有个想法,过 了年了动一齐干。亏哩赚哩不要怨哥哈。」铁马:「说说,快说。」 成龙说:「咱过了年呀,你地里也不要用种什么『后金446』玉䵚黍了。人家说那是转基因的,人吃了不保险,落成饲料畜牲吃上也有害。前半月我在后山里寻见一家咱早些年的『马牙』玉槄黍,那玩意儿种一年保证年年有咱自家的种子,能留种,不用再买。咱就种这,尽管产量低些儿,可是吃了几百年人儿畜牲没事呀?歇心保险。再不行搅上黄豆『大喝马儿』推成窝子面,卖去城里去,教汾阳人都回味、尝尝原来窝子的味气。这阵儿不是讲究食品纯天然,吃粗粮养生咧?咱就在这上头下功夫,我认为稳赚不赔!」 铁马兴奋地说:「对的咧、对的咧,龙哥,还是你点子多。」 成龙又说:「铁马,为甚前三年我一直往地里送粪,不种庄稼?我是熟地咧呀,地都成那的了,还能种甚咧?咱村有的下家把地都种成『卫生地』了,甚肥也不上。我看见地害恓惶咧,和人一样,吃不上营养还做苦重活计,地把力都出尽了呀!我是用实际行动给村民们看,我也是为咱农民给地赎罪呀!!!甚朝代种地能不上肥咧?!横思顺想还是咱农家肥好,保险。这地下起心动意还因为听了曹先生一句话,那家说『孩儿呀,近几年农村人尽得半身不遂、脑血栓的,这是怎啦咧?我约摸是吃下的病,病从口入么,祖祖辈辈也没听说粮食能吃坏人,这阵儿的吃耍,人真的吃得不歇心。但愿俺孩儿能寻出根路来,教粮食往小里说起码给咱村里的人、咱汾阳人吃得歇心,功德无量呀!』因此我就想办法教农业种植弯回原始办法看看。结果,你也见唻,这办法能行!」 铁马问:「龙哥你今年究竟有多进项咧?」 成龙还是神秘地一笑:「铁马,要说收益么,你看看。」说着成龙摊开双只手,手上都是玉黄色的死肉。 铁马说:「龙哥,知道了,要有收入还得付出咧呀。」 成龙:「过了年开春我准备把咱村里人的这种地思想换换,比划说不宜种玉䵚黍的地种药材就有收益;种苹果不行,狠狠心砍了,种菜蔬就能发财,规划好甚地也是聚宝盆啊!」 铁马高兴地说:「龙哥,有你这个儿主心骨,咱听你的,我觉察众人也听你的咧!」 成龙:「还得大家拧成一股绳咧呀。」 一年以后,成龙在乡里入了党。 几年以后,桃柳村的种植养殖初具规模,结果连生一上台,折腾的村里鸡飞狗跳,神鬼不安。成龙受打压,心气不高了,能顾住自家也算不赖了。 这几个月,成龙缓起阳气来了。村民们拥护,正好今年秋来雨水不赖,核桃树正威咧。要说成龙的婚事?成龙和村里燕燕结了婚啦,孩儿也跑上了早。 朋友们,过了年村里要闹消夏烧烤咧,来村里窜来吧!这个点点是成龙出的。
- 12. 成兰
成兰当年嫁到桃柳村的时候,在三村五里就成了新闻。因为成兰是城里家人,居舍上没哥哥姐姐,下没兄弟妹妹,是个独苗苗。按道理来说,后山嫁前山,前山嫁平川,平川嫁城里这才是正传咧么。城里家一个女不招个女婿子也应当嫁的离家近些吧?怎么就嫁的桃柳村咧?人们就觉察日怪。 成兰嫁的是桃柳村兆魁,姓武。看名字威武,人更魁伟,个儿有一米八几。兆魁当过石匠,拜师练过拳术,能单手把上硙盘举起来。弟兄四个他最小,三个哥哥都成了家另过的了,妈爹又都走了,兆魁天不收地不留地。冬天打山(打猎)、打拳,夏天打长工,打短工。村里人给起外号叫「四打」,有凑红火儿又给添了一打——打光棍,成了「五打」了。兆魁人憨厚,有时候还和人们一起编排自家,逗的众人笑。人说兆魁好脾气,有好脾气就有好人缘,这不就有人给兆魁说了这门儿亲事?女方就是成兰。 霜月里(农历十一月),兆魁雇了本村姓王的家的一杠轿车儿把成兰娶进门。上轿车儿的时候成兰妈舍不得女,哭得恓惶煞。成兰有些厌烦地对她妈说:「哭甚咧哭?!这是嫁咧,敢是上杀场咧?!」她妈立马就剩下圪呜了。他爹赶紧把他妈拽回去,凑亲戚们不在跟前,一指头厾住鼻子就训:「x汤尿水可多咧,你看看她乃样儿,凶神地!你还舍不得她,人家还嫌你厌烦咧。二十几块现洋,三副耳坠儿都陪随上,你连后手手也不留?你呀,我看你受制的眉眼在后头咧!」 成兰爹早些年在城里置了两处房产,一处自家住,一处出赁。闲常老汉担个八股绳笸篮走街串巷卖些菜蔬,瓜果下来卖瓜果,一年到头日子倒也将就。因为就这一个女,可小幸得没样,吃了五谷想六味,要甚给甚。万一有不到处,成兰能连哭带大闹,折腾的自家僵到那儿。大人们咧迁就的那家时间长了,就形成这种性格儿,汾阳话阖里的「独槽牛牛」。这也是成兰就近嫁不出去的原因;一般下家儿不敢招架,娶过门要是婆媳妇不和,成兰还不闹得翻天喽!? 大人亲孩儿们那是不由人。刚入夏的时候,桃柳村在地里的人们总能看见成兰妈拄着个拐棍,篮篮里装着时令菜蔬来眊看她的女来。解放前像桃柳村除了财主家,谁家刚入夏能吃这些咧呀,贵滋滋地。村里水不富余,种菜的也不多,大部分下家儿一盐一醋也就对付了。因此成兰家妈带的这些吃耍在当时确实是稀罕东西。 成兰见她妈上门自然是十二分高兴,给做的吃做的喝,兆魁当然也敬重老丈母。可是后来人们瞅见只要她妈是空手来的,赶走的时候保险脸面上有些不好看。 自后成兰妈来眊看成兰绝对不空手,慢慢就形成规矩了,这规矩是成兰无形之中「定」下的。 为了这事兆魁也攒点过成兰,结果话赶话没好话。不用看成兰身身不大,跳起来朝兆魁脸上就挖的,要不是兆魁躲得快,能把他破了相。连连住一个月,黑间不给兆魁进她的被子窝,兆魁人年轻,实在憋不住了,给她说了好话,这才教兆魁「信马由缰」了。成兰对兆魁说:「往后不顺住祖爷们,治你狗日的法儿多咧!」折腾了这一回,兆魁真的蔫架了不少。 成兰添头一个女儿她妈伺候的过了百天才回了城里,这期间成兰爹总是担个八股绳儿,隔上十天半个月,花花样样的东西买上来了。兆魁过意不去,有一回对老丈人说:「佬,往后上就上来吧,置买这些东西做甚,教你破费咧。」 成兰在里间听见了,隔门帘就骂:「俺妈俺爹亲我么,怎?花你的咧?!跟你妈上你过得水吱瓦块地,少吃没穿,俺妈俺爹贴些儿还假清高,有那x本事金山银山挣回来!」 兆魁立马和霜打了的茄子地。有心顶俩句吧,又怕成兰月子地里兑下毛病。成兰爹苦失笑了一下,悄悄地对兆魁说:「当初我还当你这高身大手能整住她咧,看起来你也不行......」兆魁更蔫了。她爹曷地知道他女儿的那些「手段」咧,可这些「手段」又不能放到明面上说。 成兰一气生养了五个女儿,生养的把兆魁也着了急了。旧日老百姓的思想和这阵儿不一样,尤其是农村人,厮儿是顶门立户的,庄稼人家没啦个厮儿田里地里靠谁咧? 兆魁就说:「看人家王宅大少家媳妇子养了五个节厮儿,你怎么连连住五个女,这是养的顺手啦?」 成兰「嗤」地一笑:「老娘地就这疙瘩地,你种上麦子能长出红薯来?不说自家球势还狗怪树圪杈,不喽来俺寻王宅大少试试?看能养下厮儿不能咧。」把个兆魁又拆呛得眉青眼黑地。按这会儿的科学观点来了动,成兰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后来临解放的时候,成兰两口子还是抲了个厮儿,名字唤个天宝。 成兰这脾性左邻右家、亲戚四六没有不得罪的。人说成兰是豁唇唇骡子卖了圪节驴价钱——坏就坏到口上了。骂人能从鸡叫头遍骂到太阳櫈山,那话调花调样一般不重茶滥饭,嗓子也好,吵怎来长时间也不岔声。桃柳村没人敢轻易招惹她,母老虎地。兆魁常背后跟着给人赔不是,旁人就说:「快算了吧,兆魁你也不是一斤碱子二斤面——给『拿』杀了?」 成兰出名还是刚嫁将来第二个月,在街门儿上站了一下,正好有三四个婆娘路过,就站住道讗:「哟,这不是兆魁家媳妇子,在门前咧?这衣裳好看哈,还是人家城里家人会打扮,看看人家兆魁媳妇子,又捷骨,又利索。」成兰听着奉承她的话,也高兴和人应酬,拉了会儿话就各走各的了。没走了几步,一个婆娘就低低地说了句:「兆魁媳妇子那俩只脚不妙气。」意思是拐觚大。坏就坏到这句话上了,遇就遇上说这话的人是二厮儿家妈,也不是个儿让人的人。 成兰:「嗨嗨嗨,那是大嫂吧?来来来,你过来,我脚妙不妙气干你相干咧?潘金莲脚小是个节挨刀子的货,马娘娘脚大那可是一国之母。再说人这在世上敢是靠脚活咧?!」 二厮儿大害伤寒死了快一年的了,这婆娘正没好气一肚子邪火咧:「哦哟哟,我才说了一句,耳朵长哈,倒听见啦?看看这一气说的。长下的么,敢是偷下的?还怕人说咧!」 成兰一听,这女人不是个节善茬茬哈,今儿要不治住她了,往后在这村里还能立住呱呱? 「哦哟,先管好自家吧,不看自家颧骨高,还谈驳人家脚妙不妙咧,一看就是个妨男人的眉眼!」 二厮儿妈听这话正要还口,成兰的话早递到她耳朵里了:「怎?不服?不服就长的小些么,颧骨有人家『拐觚』大了,怕人说当初就叫你爷娘『做』的小些么,早做甚的来?这阵儿嫌人说,迟了!再说咧,本来见面道道讗讗,过后是好邻家,三四个婆娘旁人都没说甚,可就有的人呀,脸蛋子上画了个X,那从曷地多出来的张嘴咧?成天翻水唞气,有那说闲话的空儿葺理葺理自家吧,看看头上脚底,浑身上下『湿潮五烂』地,老远看见还臭咧!自家身上的屎痂痂还抠不干净咧,管人家身上的尿点点?疥蛤蟆跳到门墩墩上——假装自家是石狮爷爷咧!『圪狸儿』进了土地庙——你乃何方神圣咧?人家说『各扫门前光』,今儿是驴槽里舒出个节马嘴来,你说这不是狗咬石匠——寻得挨捶咧么?想欺负人也不称上二两棉花打上三斤醋——纺纺(访访)闻闻(问问),往后办甚事也操些儿心,可不敢弄得孙猴儿戴上鬼脸子——里外不是人喽!称称自家的分量,城门大的麻纸糊驴头,还当自家有多大的脸面咧,呸!猪八戒搽粉——也不看看自家那胎水......」 看吵架的一圈子人惊呆了:天王爷啊,兆魁家媳妇子的这口简直比镲子也快。歇后语、俏皮话张口就来,京油子、卫嘴子那是听说过,今儿可见了真的啦!这曷地是吵架,简直能当戏看了。 二厮儿妈脸上红一道子白一道子,想张口是贵贱插不上话。刚有个旮旯旯正想说,有那捣蛋鬼年青的拦挡她:「婶儿,听人家说么,不用插口。」就和打帮人下棋地扶胜不扶败;成兰口上不停,手之舞之,可骂了圪节时分。 人们从地里寻回兆魁来把他媳妇子打劝回的,这才算给二厮儿妈解了套。自那以后,村里有婆媳妇、妯娌们吵架,总有一方说:「你不用和我厉害,有本事和成兰吵去!」竟成了桃柳村一句流行话。 村里的人最看不起成兰的是他爹六十多岁死了,她妈卖了城里的房子跟成兰一起过活,打帮着把几个孩子照抚大,老婆家瘫痪了。按这会儿来说就是脑血栓之类的毛病。刚开始成兰还能三茶六饭、洗洗涮涮应时应分照管老婆家,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认为女儿还好些儿。可这成兰是黑驴白㞘子——迸样的多咧,觉察她妈屎尿天每得人葺理,又嫌自家居舍有味,干脆把南下窑里折腾开,旧炕上铺了层草木灰,把老婆家浑麻赤胳溜放在那上头。但有屎尿,把草木灰一倒,再铺一层,利索。后来枕头也给磨烂了,就垫了块砖。恓惶的老婆家炸尸毛头,浑身臭香五烂,烂化在旧炕上成天下没人朝理。 有日儿老婆家饿得着了急,吼煞:「饿杀我啦,给口吃的吧,饿杀啦......」成兰正和几个妇女在街门上道讗,一听这动静,风地刮到南窑里:「鬼叫甚咧?!给我败兴,给我败兴......」传出「嗵嗵」的响声,老婆家哑上嗓子说:「不敢打了,再不敢了,好妈妈咧,再也不敢了......」 南窑离大门几步远,听的几个婆娘惊呆了。想想成兰的那「口才」,又不敢管人家的闲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圪溜了。 从那时候起,村里不知谁编下顺口溜:「成兰妈,太可怜,给成兰打得直吼妈,兆魁没法干搓手,大腾圪节怂包蛋。」兆魁为这事和成兰也吵过几回,成兰骂:「嫌不周到你伺候去,站的说话不腰疼,狗日的,吃得屙到槽儿里了,外人红 口白牙圪嘬也是数了,你狗日的也嫌我伺候的不到?!」兆魁脸红了,一指厾成兰:「那是你亲妈呀,一份家当都贴了你。这地下做不怕损下?!不怕五黄六月里吼雷?!」 成兰一听火往上串,跳起来舒手又要挖兆魁的脸咧,没想到兆魁把她一揎,一手采住头发扯手就俩刮子,打得成兰昏头涨脑地。又要挣架,给兆魁一把掐住脖子:「狗日的,心太坏了,老子掐杀你给你顶命!」 成兰当下直翻白眼,脸瘚得赤红。几个女儿赶紧过来拽他爹的手,抱住腿哭上祷告:「爹爹,爹爹,快撒手,都死了留下我们怎活咧呀?」 兆魁这才撒开手,对成兰说:「今儿且饶了你,再要做叫人指厾脊梁骨儿的事,老子就弄杀你,老子也不活了,跟上你在桃柳村败不起那兴!」 成兰这应时才相信兆魁以前是让她,可不是怕她:「贼狗日的,惹得火了真的敢下手掐杀我。」想到这儿,她打个冷圪瘮。悬要了命,这是爷娘手里没啦的事,黑夜里睡的炕上成兰这地想。可是又觉察自家有些受屈,泪蛋儿把枕头布又洇湿一片。 成兰妈是瘫痪了一年多才死的。出殡的时候村里人私下议论:唉,老婆家这可算解脱了。也有的说:后来伺候的还不赖,我们眊看的时候见干干净净地。 解放以后汾阳农村先是互助组初级社,后来是高级社生产队。因为成兰有「威信」,大队里就把她任命成妇女队的小组长,手底下大部分都是平日村里不好「褪剥」的蒺藜得脑们。说也日怪,刺儿头们在成兰这个组里都服服帖帖,不敢扎歪吊线儿。 后来有人说:成兰厉害归厉害,可是办事还算公道,能占住理。 成兰开始对农业社活计不在行,可是做活手快,脑子活,做甚像甚。有那个别妇女嫌她的工分高,成兰说:锄地简单吧,前头这不有二亩?咱俩一人一亩,先锄完为胜家,地里还要锄得干净。众人作证,要我输了,今年的工分都是你的。你输了呢? 那妇女心里有些底虚,终是下了软蛋啦。后来还是进行了一场「友谊赛」,结果,人家成兰锄完还给猪割了一笼子沙篷草那妇女才锄完,这就见了高低了。成兰还问:「怎?不服?还有谁不服气咧?!」那妇女笑上直赔不是。也有人背后说成兰是个「夹疯愣怔」的二杆子货。 农村看妇女「捷骨」不「捷骨」叫「上炕的针线,火灶上的米面」。谁家儿娶女嫁剪个窗花子、「囍」字,鞋衬衬上画个花子,蒸各色各样儿的花糕馍馍成兰都能拿下来;要是喝彩她几句还能调花调样地给你做,只要对脾气怎也行。村里红白喜丧谁家也少不了用成兰这把手。时间一长,全桃柳村的人都知道这成兰是得顺毛毛卜挲咧。 七十年代,成兰抲下的儿子天宝也成家了。女方是石家社的人,唤个金萍。长的中溜溜身子,走路带风,说话干脆,做活利索。村里的人说:天宝新娶将来的媳妇和他妈成兰的性格倒有些厮像,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可这成兰偏偏就看不下她儿媳妇子的做派:「走路稳重些儿,该急的时候急,不该急的时候消停些,老是走开『噌噌吱』,救火的咧?」 「面和的软些儿,剔下的剔羹才中吃,你看看你做下的,硬得能当枪子儿啦!」「碱子搭好,面要揉匀。看看,多日儿不吃馍馍,弄成花花的啦!」 这说得多了金萍就有些不耐烦了,成天儿婆婆、水点点,听得人还耳糊地咧,说:「已然做成那了,以后操心些儿就行了。」 成兰:「哦,嫌说咧!这是指教你成人咧!」金萍说:「我这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爷爷娘娘捏捉就。俺妈俺爹二十几年还没教育过来咧!」说完把碗筷一放,到院 里扛上锄就出了街门。这还了得!?兆魁一把没逮住,成兰风地冲出去了,到了街门外见金萍和几个女的正等着上工咧。 成兰跑到金萍跟前就骂:「金萍,你那垛打谁咧,咹?!吃饱喂肥认不得主家是谁了吧,解下往人圪咙隙里钉棒槌啦,过俩两天咱们这还要颠倒过来咧!把你祖宗的地!」成兰当她出来圪吱硬喳就能把金萍镇住。年轻媳妇子黄芽子嫩水子,又人林子里,当儿媳妇子的还不是罗锅子跳崖——摔得展油地?她万没想到今可翻错月份牌儿啦。 前头金萍还不做声,最后一句可坏了,教金萍抓住理了,一步就跨到成兰跟前:「你把谁家祖宗?倒不是把你祖宗,把你祖宗,把你祖宗......」一气气说了有二十几个把你祖宗,唾淋卜俩都溅到成兰脸上了。成兰不得不往后稍墩,想张口,又怕溅到口里。 不赖,几个婆娘过来拖拽金萍,拥上往地里走,就这还金萍还弯过头又来一句「把你祖宗」! 这时候,成兰才缓过气来,一跳二尺高:「老子日你祖宗咧!家门德行,怎就娶过这地个母老虎!」 金萍还一蹑一蹑:「你用甚日俺祖宗?用甚咧!看你那球势!」 「老子粜了粮食雇人咧!」成兰信口瞎说开了。 「牲口,牲口!」金萍更不是善茬茬。众人听不下去了,都三言五语劝。 一连头三天晌午,村里的人都捞上饭,搬上碗站在兆魁家门前、邻家窑顶、土塄上捎的吃捎的看她婆媳妇龟吵鳖闹。院里兆魁、天宝打劝不住,急的天宝出来对看热闹的人说:「看㞗咧看,看西洋景儿咧?!」 人们憋住笑不做声。唯有二狗子家爹笑上说:「天宝,你这儿锣鼓不歇想叫看戏的人散场儿?想㞗的倒美!」人们当下笑得饭也拨拦不到 口里了。这婆媳妇吵架最后收尾儿是上村大队办公室调解,天宝俩口子分家另过。看是分了家啦,就是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 了,住还在一个院里。婆媳妇出来进的打头碰面都觉察「卜瘚」的不行。 到80年代初期,那时候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紧。金萍连连住养了俩女子,这也成了成兰的话把儿了。有一回,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开战」了,成兰骂:「养下两个女片子还不知道鬼炸你妈x的怎活咧?!」 金萍立马还口:「养下五个节女片子的怎活老子们怎活,要有养厮儿的本事『捉』的天宝搓球咧!」汾阳话管领养孩子叫抲,领养动物才叫捉咧。 成兰:「抲下天宝是为了栽根立后,谁知道娶过个节漏油灯盏,把你祖宗的还有理啦?!」 谁知道这句话又跌到金萍蓝蓝里了,她一步跨到上房「圪台儿」上,指厾住成兰的鼻子:「把你祖宗,把你祖宗.......!」 老公公兆魁赶紧出来往居舍拖成兰:「和孩儿们成天这是做甚咧?咹?回,回......」天宝也把他媳妇子拽到西房里。 上窑里成兰嗬吼:「这日子是活到这个狗日的手里了呀,妈妈呀,你可引上我走吧,到了阴间也把那狗日的告下呀,啊呵呵......」 老兆魁说:「想起你妈的好来啦?」 「你个节老牲口也向住他们说话,咹?人家领你的情咧?!」坏啦,枪口又调到老兆魁身上了。 一场秋风过后,成兰病了。先是咳嗽,以为是感冒了,后来脸就黄起来。曹先生开了几副药,有些减轻,能挪到街门上晒晒太阳了。可一见金萍出来进去风风火火,心里就怎也不得劲儿,没几天又躺得炕上。曹云亭来了号过脉疑惑地问:「四嫂子,应当没事了呀,怎么这病又返回来了?」 成兰忿忿地说:「还不是那个节『妨主脑』,看见乃狗日的就蹦眼咧!」曹先生笑了笑:「何必咧,咱大盆盆还扣不住个小盆盆?不用和小辈们置气,慢慢地能处好。四嫂子,来我再给你开几 服药,取上到女儿们家住几天,稍得散散心,对病也有好处。」「不!不离这院,我走了教她妨主脑还当我怕了她呢!坚决不腾摊摊!」曹云亭见打劝不住,长出了口气,开了两服 药,走了。天气快上冻的时候,成兰吐了口黑血,蹬了腿了。出殡那日儿曹云亭感慨地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在四嫂子 身上我这还是头一回丢手。这人太刚了。人呀,太要强了有时候也不是好事,性爆的骡子瘚瞎眼呀,唉!」成兰,在桃柳村活了五十年,留下好多故事,走了。
- 11. 赌徒张智
桃柳村民国手里出了块烂人,官名儿唤下张智,小名儿是拴拴。张智是民国十一年(1922年)的人。上头有俩姐姐,大姐嫁了栓马庄姓张的家,二姐嫁了本村姓李的家;姓张的家是大户族,做的庄稼搅买卖;姓李的家在本村是庄稼人家,槽头有骡马,三十几亩好地,都是正经过日子下家儿。张智家也凑和,他爹一辈子省吃俭用,除了十来亩地还有林木上梢,还有骡马。 张智家就他这一个厮儿。本身这孩儿们就是给上三分颜色就开染浆铺么,大人们又幸的没样儿,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那就是「亲的抱住屁眼吹响响咧」。私塾倒是上过几天,不正经上;见天儿游出摆进,掏雀儿,喂鸽子,惹是生非那不省心。就这也当妈爹的也舍不得硬住心管,刬是有上门告状的走喽喽动,才寡淡淡地说几句:「俺孩儿以后可不敢啦哈。」张智听的时间长了也皮了,爷娘的话纯粹一句也听不进的啦。 民国二十八年秋里,十八上的张智问他妈要了一疙瘩现洋,准备跑上到城里买两只好鸽子。事情坏就坏的半路上碰上枣林村的侯八儿;那侯八儿也是进城,俩人相跟上捎的走捎的道讗。侯八儿是个节赌棍儿,卜踏的两只靸鞋也不往起抽,对襟子大袄斜披着,两眼圪嘟屎。对张智说:「拴拴,看咱们邻村上下,今儿哥引你去个好地方,见见世面,怎?走咧不咧?」 张智问:「去曷地咧?」侯八儿:「去了就知道了,闹好咱弟兄们今儿能挣俩块。不怕,哥还能引上你做犯王法的事情?」张智:「走就走,反正下雨天打孩儿——闲的也是闲的。」一溜黄尘就进了汾阳城。 进了西门往北拐,一根窄巷巷走彻头儿有个节烂塌猴院,半院的荒草。上房里传出吼山喝令地的声音;张智解下了,这是耍钱的地方。三间上房里有两间是丢色子,一间推牌九。「铛啷啷」三颗色儿跌到碗里灵噹二响地。「大的」「大的」一围子人睁大眼、唾淋卜冷吼喊着。「喔!」输赢出来了,输家挠手背不服,嚷吵地寻钱儿;赢家呵呵地一笑,口里还不识闲:「做这活计就得优优雅雅地咧,「心里着急me,一丢一块十一」么,没听过?」十一点儿最小了;那一间居舍推牌九的动静就小了,耍牌的人把发明的牌举到眼面前,看牌,慢慢儿推开,眼睛也圪眯住了;一眼儿心都在牌上,涎水流到脯子上也不顾了。「啪」地一开,立见输赢,甚叫一扒俩瞪眼,这就指牌九说咧。「天九」「毙十」术语的后头是一家人家的囫囵不囫囵,有的还跌下人命! 汾阳有句俗话「学会丢色儿推牌九,房子、地跟上走」。说这耍钱的形式见输赢快。 房里烟味、口臭、屁臭、脚汗臭,赌棍儿们「呵痰涕唾」,尺五长的烟袋噙的口里纹丝不动、烟杆上的烟布袋儿和驴蛋地,来回甩的人的眼花咧。这好走东的他就不走西,张智看见这白花花的现洋一阵儿到了这一块人手上,一阵儿到了那一块人手上,「叮当二响」,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咧?以前在村里年下和大人们学会抹花花纸牌,可曷地有这美咧?比起来一块是爷爷一块是孙子。要不了咱也来两把? 正起心动意咧,肩膀头子被人拍的一激灵他。弯过得脑来看散是侯八儿两眼放光,脸上赤红,拽上张智就往出走。张智走是走,可脚板底下还有三分不情愿咧,一步三回头的。 出了门子,侯八儿对张智说:「兄弟家,今儿你可是我的福星,哥赢了不少。走,咱先放上一澡,今儿满城四关哥引你正经逛逛。」 张智问:「哥,赢了多少咧?」 侯八儿:「呵呵,五十来块咧。」 祖宗呀!五十多块!当时汾阳好泥瓦匠人成月不歇的才能挣四疙瘩现洋,这赶上人家苦熬苦受一年的了。 在「八十庵」街上澡堂子里泡得皮酥肉软,吼上推拿按摩的伙计来「放澡」:浑身上下捏、捶、拍、扣、敲、按,又打了个五花锤,受用得俩鬼快睡着的啦。 随即儿又吼了晋南长子剃头匠,两人得脑热水一泡,刮了个干干净净,玉棒锤儿打了眼,细刀刀把耳朵里还掏了一遍,把个节张智伺候的和疥蛤蟆跳到花椒树上地——麻卜酥酥不觉察了。 从澡堂子出来,张智说:「哥,我回咧,今儿可叫哥破费啦,再一回我请哥洗澡剃头。」侯八儿手一摆:「回?回做球咧?这才曷地至曷地咧,回不怕饿得死到半道上?咱们的流程还不完咧,跟上哥哥走吧, 既进一回城总要游窜美狗日的咧。」说完拽上张智就下了大饭铺「善美园」,见人多坐不下,弯身又去了「万寿亭」。才进门子,肩膀上搭手巾儿的伙计早迎上来了:「俩掌柜的,用些儿甚?」侯八儿「啪」地五块现洋往桌子上一拍:「捡 好的你掂对着上,再弄上一坛坛汾酒,走菜快些儿,饿㞗的人。」「好嘞,稍等片刻。」 一时三刻,丸子、焖子、过油肉、虾豆腐、炉煿烧肉、烩三鲜,硬菜是「海参扒肘子」,酒是太和桥上「义泉涌」公司的黑瓷坛坛汾酒。张智瞅住一桌子酒菜,咽了口唾:「哥啊,澥擦下这股子咱俩吃不了吧?」 侯八儿:「悄悄儿地吃你的吧,㞗势样儿吧,咱能挣就得会花咧么,今儿的开销都是哥的,把你的狗心放到驴肚里吧。快,凑热的。来,咱弟兄俩先喝上它一盅。」 「哥,我不会喝。」张智说。 侯八儿:「掫起来往口里倒,后生们不会喝酒叫人家笑话咧,喝!」 张智搬起一盅就倒,喝的猛了,呛得俩眼生泪,辣得直脱舌头。 侯八儿笑咧:「快夹一筷子压压,慢慢地就会喝了。」 这来好的饭菜,过年也没吃过,俩人吃了个节老和尚揩供桌——一抹精光,最后连面也没要。活摇上身子出了饭铺,侯八儿说:「走,咱寻地方歇歇,赶黑能回去。」 俩人进了「母狗儿巷」,见个节街门上挂着红灯笼,天明没点着。一圪节鬓里贴膏药戴着瓜壳帽,留着八字胡才的瘦鬼男人见侯八儿,老远就打招呼:「侯掌柜的,哎,侯掌柜的,这是刚吃了饭?快,快进来喝上口水,歇歇。」 张智悄悄儿地问侯八儿:「哥,你看咱们空手俩摆,这是亲戚?」侯八儿「唿哧儿」地一笑:「亲戚,亲戚,俺家要有这门子亲戚祖宗们在地下能气得呲开牙,先走,先进的。」 进了院,在正房里刚坐下,一个节四十多的婆娘进来了,妖模古怪地:「哦哟,这不是侯掌柜的,这一程子发了财了吧?看脸面上红桃花色地,这是厮跟的伙计?怎?今儿是『端个盘子』还是『开个门子』?」 侯八儿:「哈哈哈,甚㞗眼水咧,还红桃花色,刚喝罢酒。这也是俺兄弟,今儿我『开个门子』,给他『端个盘子』吧,叫『大洋马』伺候我,『小水瓮儿』伺候俺兄弟,就不用再唤姑娘儿们啦,麻烦。」(旧社会,汾阳人管妓女背后叫窑姐儿,当面唤姑娘儿,带儿化音;称呼正经人家闺女唤姑娘,如二姑娘,三姑娘。不带儿话音。) 「行,你跟上我走。」老女人应承。 侯八儿说:「兄弟家,你在这儿喝茶,瓜子有人喂你,慢慢学吧,不敢打生哈。」 侯八儿活摇上走了。 时分不大有人引的个十七八、雕眉画眼的姑娘儿过来,铺排下茶水、点心、瓜子花生。居舍就留下张智和那姑娘儿了,那姑娘儿过来就坐得张智大腿上,一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把张智吓了一卜俩:「压得人,那儿不是有把椅子么?」 那姑娘儿就笑:「坐得远了怎喂你瓜子?」 张智:「你先把仁仁剥下,凑成一堆堆,再取过来不行?」 那姑娘儿笑的浑身圪摇,往张智怀里钻:「一看你就是头一回来,不敢瞎说,叫人笑话你是个『山佬儿』,瓜子得这样吃,看着啊。」 不知道甚会儿,那姑娘儿手里抓了把瓜子,往口里撂一颗,「咯儿」嗑开,「噗」两片片瓜子皮飞出老远的,舌头尖尖顶上仁仁送到张智口跟前。张智往过偏得脑,要取上指头拈咧。那姑娘儿说用口接,张智又怕人家笑话「山佬儿」,就用口含住那姑娘儿的舌头,捋下瓜子仁儿。 头一回接触女人,那是一种甚感觉咧,头皮子一麻,浑身一圪擞,和搓澡那种舒服又不一样,或许这就是受用?吃了几颗,那姑娘儿问张智:「你们进城这是卖柴来?」 张智说:「没啦,我们就是闲逛。」 那姑娘儿说:「没啦?没啦怎么砑得我不行?」跳下地来一看,张智才知道人家逗他:裤裆儿里早就支起了帐篷了。 把那姑娘儿笑的呀,把个张智羞的呀!和侯八儿出城往回走,路上侯八儿问说:「兄弟,今儿美不美咧?」 张智:美!脑子里还想那个儿「美」咧。又问侯八儿:「哥,最后咱去的那地方是窑子哈?」 侯八儿笑得腰也弯了:「我那个儿蠢鬼兄弟,要不了那是甚地方?侍侯你的姑娘儿唤『小水瓮儿』,真名儿了不知道。给你几颗色儿,这些日子练去吧,这个儿猴东西,自带衣食咧。」 张智接过来装到插插里。这就算「鸹鸹䳑(猫头鹰)揣到搂肚里——败兴鸟儿不离身了。」汾阳人常说:不怕跟上鬼,就怕鬼跟上。自这侯八儿给了张智「色儿」以后张智就和鬼跟上一样,见天儿把自己圈的居 舍练习。隔二批三还去枣林村寻侯八儿问询这其中的窍要。半年以后们侯八儿引张智到场户上操练了一回。这耍钱说也日怪,往往是生手能赢钱儿。那回张智出手赢了六十七疙 瘩现洋。赌场里的人、侯八儿都唱彩:这后生辉㞗咧!从赌场儿出来,张智相跟上侯八儿按上回的老班套招待了侯八儿一回。这回在窑子里张智也「开了门子」,把自己的童 子身交代给「小水瓮儿」。满打满算花了不到十疙瘩现洋,又给了侯八儿二十块,算引进门的谢礼,侯八儿死活不要,张智强给装的插插里。 侯八儿对张智说:「兄弟家,做这买卖要有尽咧哈,人心怕的是没尽,不敢弄得自家没下梢了。哥哥能给你的就这几句话,往后的路儿自家走吧。」 张智圪点了圪点的脑,甚也没说,在河滩岔上两人分了手。 往后的日子里,各村各处儿的赌场都能看见张智。人心要有尽?耍钱儿的人听将来那纯粹就是一句屁话!赢了,花钱和出圈儿一样,没深滥浅,城里的窑子张智成了常客;输了,偷居舍的钱儿,没钱儿拉上羊儿顶。他爹气得一得脑往他怀里揣过的,这「杂卜拉子」一躲,老汉收挽不住失不察戳到花栏墙儿青骨石拐角上,当时一口气没上来,蹬蹬腿就死了。他妈哭的满地打滚,塌了崖地。这败家子儿一溜黄尘逛了。撒出人马寻了三天,把他从场户上寻回来,他爹这才出了殡。 白事办完她姐姐姐夫要把他往村公所送,急的他妈直祷告:「再看他一回吧,再看他一回吧。」老婆家泪哗哗地流,圪擞打蘸地。他姐、姐夫看老妈恓惶,不能再说啥了。二姐二姐夫本来就一村的,也不好说甚,刬是劝他往正道儿上走。村公所呢,人家的家事,民不告官不究,又能怎咧? 从那以后,张智更没笼头缰绳了,纯粹缝拴不住。村里人说栓栓是旋风钻到屁眼里——邪气入了内了,这人完㞗了。槽头的骡马,圈里的猪羊,山上的林木,现有的地亩,没啦张智不卖的;耍钱喝酒逛窑子,稍办还呵洋烟吃料子,花儿炮仗滴滴金,这就张智的日子。 隔了一年老妈连气带病「寻」老汉去了。他大姐、姐夫给老妈办完后事,对帮忙的邻家別舍说:从今儿往后,我们在桃柳村就妹妹一门亲戚了,和他张智是两 旁外人,谁也认不的谁,这个门子永辈子不进!在门前当场就烧了「断道纸」。众人打劝不下,他大姐哭上走了。主要是人家给张智借怕了呀,有借没还,三八六九的借,没皮噪脸,说话「脱空走星」 地,实在招架不住。剩下二姐二姐夫,他二姐问:「以后能改不能咧?咹?说话呀!」 张智定省了半天咬着牙说:「要想改喽,枕头煨喽。你看我怎把这份儿家当再赢回来」。「煨枕头」是汾阳丧葬习俗,人死了才煨枕头呢,看起来是死也不改了。 他二姐夫说:「快回吧,在这儿斗这凉气搓球咧?!」拉着婆娘,引着他「宝厮儿」,「全厮儿」就走,全厮儿说:「舅舅就是辉咧!」后脑勺子上就给他爹扇了一搭:「往回爬!也不害败兴!!」 又过了半年,张智家的一份儿家当踢腾的就剩下了两间东房是他的了。上房卖了,西房卖了,都住上了买家。可是人家张智说甚咧:「你看,我院里原来凄懆懆地,这阵儿红火热闹的多咧!」人说这狗日的把脸揣到裤裆里了,没治了。 一忽眨眼,时间就到了和书阖里说的「一唱雄鸡天下白」,中国,解放了! 划成分的时候,张智就落下两间房儿,地无一垄,给定了个贫农。他大姐家常年雇的长工短工,成了地主。二姐家划了个富农。张智抖起来了,在街面上嚷吵:「老子们怎?咹?贫农!党依靠的对象!两个节赔钱货,一家地主,一家富农,不吃香了吧?还不赖咧早早地和老子们断绝了关系!」 他二姐气得在居舍哭,他姐夫说:「哭,哭球哩哭,看看这个家败能胜耀到甚会儿!」她二姐说:「你说他甚时候能改了他那毛病呀?到这阵儿还沒个家,没个收挽,俺娘家门上还要跟上这龌蹉绝了咧!」 「在他罢!人要入了邪,见了强盗吼爷爷。听天由命吧,甚的社会也容不下他不走正道儿,不信你看的。」他二姐夫说。 新社会,教趏打惯了的张智确实不自在。前头还稀罕了一阵子,到后来不给吃洋烟,他烟瘾小,硬捱了几个月,后来也不思谋了。城里窑子也关了,「小水瓮儿」也不知道跑得曷地儿了,寻了几回没寻见。 问题是不教耍钱押宝真是要命咧呀。村里成立了互助组,人家都不愿意要他,后来区干部好说歹说人家有几户才勉为其难应承了;可这人出工不出力,调皮撒谎,没几天就被人家撵出来。 不要?不要正好,老子们悄悄地做那老本行的。那时候公家管得再严也挡不住那些鬼们偷死忘生,耍钱塌倒。照样儿有人开赌,旧瓜庵子里,沟畔上的烂土窑里,紧要三关在塌墓里也耍过。 后来形势紧了,村大队支部掰开捣烂劝他改邪归正,不㞗顶事!后来是绳绑锁拿,游街示众,开会批斗,㞗事不顶!气的支部书记根成说:「这个狗日的掰不开、捣不烂,油盐不入,汤水不进,究竟是甚材料制成的?」 到后来这人就不见了,有人说流浪的了,有人说死在外头了,也有人说跑到南方了,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年以后,张智的户口注销了。 到82年的时候,村里土地刚下户,张智回来了。他拐的条腿,一只眼是个圪洞,明显是瞎了。刚到村口口,年轻人们日怪,这谁咧?看见面熟。他二外甥子「全厮儿」凑过去看,问:「你敢是舅舅?」 张智一听眼泪蛋儿就下来了:「全厮儿?还是俺孩儿亲,还认得舅舅咧。」大部分同年隔岁的也围过来稀罕的打招呼。全厮儿说:「舅舅,先到俺家去吧,喝上口水,歇歇腿。」 张智说:「不啦,不啦,我回咧,回我居舍。」弯过头来看看一茬茬人,有的抲的孙子,有的拉着外甥子,穿戴也比以前体面。再看看自家,哎!人呀! 回了他家一看,外间早塌倒的漏了天,里间儿里还好点,可是也一指厚的土。全厮儿跟上进来说:「舅舅,我寻几个弟兄们给你葺理一下,你先到俺家将就几天。」 张智说:「不用啦,孩儿,有心就行啦。哪儿也不去啦,多少年走得乏了。孩儿,回的罢,舅舅想歇歇。」 全厮儿走了,回去吼她妈去了。 等他二姐和大外甥子宝厮儿进了居舍里间儿,见张智在炕上躺的,炕楞上放着刚斩下来的四根指头,血糊画淋地。他二姐一见吓的腿软,张智脸上颜色雪白,疼得浑身圪擞,哭咧:「二姐呀,二姐,没脸见人啦,后悔也迟啦。盼着再一辈子转成人也短几根指头,不用再耍钱塌倒。外头几十年受了的罪千千万,到老还是想回故土。我要死了,不用埋的老坟里,不敢见先人们,瞎寻个地方埋了算㞗了。二姐,宝厮儿你们看谁进来啦?」他二姐和外甥正往外眊时,张智提溜起瓶子「敌敌畏」一气灌了下去。 等他二姐和外甥拦挡早迟了。张智使尽最后圪星儿劲儿说书包里有700块钱,够埋我了,房子你们看的处理。他外甥翻开书包,除了700块钱,一身衣裳,还有几颗磨得发明的「色儿」。 村里人这阵儿说起来还念叨:张智没智,瞎活一世。千万不敢学了张智呀!
- 10. 散心儿
散心儿官名儿唤个淑娥,这名字是解放以后起的。爷娘添了四个厮儿,有了她再没生养,可小儿当宝,小名儿就唤成个散心儿。妈家门上是黑山村里,她五姨嫁到桃柳村就把也说给本村的林生。 散心儿这人长得多少有些地包天,圆眼,不大,老是忽溜忽溜地,身个儿不高,显示的人捷骨。性格怎地下说咧?是个撒乐的女人,红黑不当,心里存不住事,因此口里就蠕上甚来说甚。这也是在妈家上十几二十年爷娘幸成那了。 林生妈几十年媳妇子熬成婆,肯定要在儿媳妇子身上寻回些儿东西来,这矛盾就出来了。散心儿嫁林生曩年子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离汾阳解放还差一年咧。 散心儿常拿上针线营生到邻家或是她五姨家做,捎的道讗。回来时候穿的絮袄儿大展怀,其实曷里还穿的衬衣。偏不遇在后道口儿上就碰上他公金怀成。当公的回来就翻给她婆,当婆的咧早就嫌儿媳妇子一吃饭就圪夹上个儿营生走了,不到饭时不回来,这下可逮住理了。 吃了晌午饭见散心儿又要圪溜上走咧,她婆说:「散心儿,等等再走,你这嫁将来四五个月啦吧,不能就这吃了饭一推碗就不管四六了吧?谁家媳妇子不是喂猪打狗,洗洗涮涮,守偎的居舍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咧?刚来因为你新人,有个脸面咧,这些日子逼得哑子也说了话了。从今儿起洗涮做饭,居舍揩抹打扫,吃了饭给猪、鸡儿把食子搐下,该做甚再做甚的。出了街面上『懂张』些儿,可桃柳村你看看,谁家媳妇子大展怀满街走咧,咹?总得顾顾我们的脸面吧!」 这一顿说,把散心儿蹄蹄腿腿也不知道往曷地放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妈家上曷地受过这气咧,何一日儿早晨不是睡的她妈吼吃饭才起咧。当下就变眉煞眼地。 她小姑子二香儿撩油的匙匙地,说:「妈,你看那家还嫌咧。」她婆说:「嫌也要说咧!怎?说得不对的?把你妈你爹喊来问问。」散心儿憋不住了:「我说甚来咧?甚没说吧?干俺妈俺爹甚相干咧......」她俩眼儿泪,嗓门不由的有些儿高。且不得她说完她婆口一撇:「哦哟哟,这还没说甚咧,利势娘娘地,再厉害些儿还要吃了人咧!」林生见老婆顶犟自家妈,蹑上来锤头圪嘟就打散心儿,他爹凑这空儿圪溜上走啦。林生妈假眉三道拉偏架,二小姑子说:「打狗的,还敢顶大人咧,反了教啦!」散心儿说:「二香儿,你个搅茅的圪嘟子,管家婆地调唆得打我!」浑家黄嚷黑闹乱成一锅粥啦。 挣架中间林生不执务散心儿从箱子上捉起把剪子来,拦头没面就扎。吓得他赶紧躲,紧躲慢闪把絮袄划开一绽,绵花抖出来了。这时候二香儿递给他哥哥一根擀面圪椂儿,林生一圪椂儿把剪子打的掉了,把散心儿一脚踢倒,照㞘子上又蹬了俩脚。 林生妈拍脚打手:「那你男人么,你怎忍心取上剪子厾咧,自古铜铁不上身,万一捅下圪节乱儿你能好喽?先死的容易后死的难,孩儿不敢那地块么?」见散心儿半天不做声,捂住肚扎挣的往起爬,觉察事色不兆,赶紧过的往起扶拖。散心儿脸白得和纸地,她婆毕竟是过来人,说:「这不是撞着孩儿呀?咹?」见散心儿不朝理她,赶紧对林生说:「你不知道他有孩儿喽?俩口子生气无轻没重地。死人,快唤苏景斋的,这应时了还站殿将军地。这居舍的这俩爷爷娘娘就要把我活瘚杀咧。」 散心儿站稳缓了口气,对她婆和小姑子说:「老子不死就你们的害!二香儿,你狗日的搅家不和,你等的哈!」 她婆赶紧说:「散心儿,这甚话咧,一锅里搅稀稠盆盆碗筷能断了嗑碰?快甚也不用说啦,等人家苏先生来了看是怎弄呢。你这阵儿觉察怎咧?」 「不用你管!你恨探不得俺妈俺爹把我引回的咧,我在这居舍受气不用说,俺妈俺爹跟上我也倒下运啦。」散心儿说到这儿泪蛋儿不争气的又流出来了。 「好孩儿咧,当大人的还不敢说俩句?我们在俺婆手里该当受了多气呀。就像你这气性大,八个也折割煞啦,还能活到今儿?再说大人们说你俩句那是指教你成人咧,敢说你做的都对?孩儿,日子就熬咧,谁怨咱们要转生成个女的咧......」她婆这应时倒哄顺开散心儿啦。 苏先生来了问了问情由,号了半天脉,说:「动了胎气了,这孩儿怕是保不住了。」说完开了两张方子,交待给林生说头一方子是安胎的,煎的吃上,万一不顶事了动,煎的吃第二个方子,那是产后调理的。苏景斋喝了盅茶,起身背上哨码码走了。 药没起作用,当天黑间散心儿小产啦。 西窑里散心儿睡到炕上动也不想动。正房里金怀成盘脚到炕楞上「叭嗒,叭嗒」地吃烟,地下箱子跟前圪蹴的林生,林生妈在油灯跟前椅子上坐的,二香儿在边前靠的,呆性性地。「歇心啦?看看这一脚踢的,俩月的孩儿啦,没保住。俩口子生气么,还能那地无情下黑地舒手?」 「她要顶妈妈么,还不兴俺哥哥打她俩下?」二香插口。 「今儿没你还成不了这坛场咧,多嘴扬舌,可小儿就那麻斯缭婆地,将来嫁了逼头少挨不少。概搭那你大嫂,谁教你一口一个她咧?越活越雷堆啦,以后再没大没小地口也扯烂你狗的。去去去,爬的远些,看见还蹦眼咧。」她妈揎了二香儿一把,二香儿受屈的剜了她妈一眼。 金怀成把烟锅子里的灰「叭叭」地嗑尽,对他厮儿林生说:「第明赶上毛驴把你丈母接下来,要问喽就说小产了,旁的不用多说。这也不是甚大事,人还在咧么。」 第二天后晌散心儿妈下来了,在她婆那厢坐了阵儿才到了散心儿窑里。散心儿一见她妈就哭,受的那屈。她妈摸挲住她的头发说:「孩儿,川里村社规矩多,不同咱山里。这居舍又大的大,小的小,忍忍就没事啦,老话说『忍字总比让字高』,在一居舍还能断了磨牙拌嘴?」 散心儿说:「旁的倒没甚,他妈说了我几句,前头儿我还听的,毕竟人家是大人。那二搅茅撩油匙匙地,俺婆还说问妈爹咧,俺就顶了一句。那龌龊林生蹑上来就打,我火啦,取了个剪子来就扎狗的,他踢了我一脚,小产啦。」 亲家可没对她说这些,散心儿妈脸上就有些儿不好看了。又没了旁的法儿,只能长出了口气,对散心儿说:「唉,孩儿,天底下打婆娘们的男人一层咧,再过几年林生他大几岁也就不了。至于二香儿咧,她今年也十五啦,在这居舍停落不了几年了。你婆公养的就林生一个顶门立户的,将来这份家衍都是你们的,有熬头有盼头就不怕。捱的吧,总有熬出来的一日咧。实在惹不起上来住上俩天,躲上俩天也就没事了。」 散心儿妈住了三天,最后一天到她五妹子家走了走,委咐多照应些散心儿。第二天早晨散心儿三哥赶上毛驴来接她妈来了,临出门对散心儿婆说:「亲家,散心儿这可小儿幸的没样,有甚不到的你就多指教她。说不醒叫林生拍打俩下,打不杀就行。」 散心儿婆连忙些说:「好亲家咧,年轻俩口子断不了捯牙生气,这也过后我还要说他林生了,跟了他爹的那败兴脾气了。」散心儿妈再没多说甚,坐上毛驴走了。 日子就这一天天别别扭扭地过来了。一年以后汾阳解放了,接住那几年又划成份,散心儿公金怀成因为有牲灵,有十来亩地,就定成个上中农。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把自家的牲灵、地亩都入进的了。 散心儿咧四年添下一厮儿一女,按说有儿有女圆圆活活地了,可是散心儿一圪星儿也不舒心。主要是她男人林生那性格,那是「居舍的老虎院里的狼,到了街上赛绵羊」,桌面儿上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窝囊打蛋没出息。在居舍还老耍的个大男人脾气,朝散心儿睁眼迸急地。散心儿心直口快不吃这一注儿,俩口子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老顶把。有一回俩人吵嚷的动了手,窝子、红薯满居舍飞,俩孩儿吓得哇哇地哭。公婆过来劝谏,还是惜护他厮儿,就没看见他厮儿还拽着儿媳妇子的头发。猛不防散心儿一把就扯住林生的下三路,捏得林生当下脸白手软,呲牙咧嘴,这才撒开拽头发的手。黑间孩儿们睡着林生就油灯底脱下裤来看,「二掌柜」肿得茄子地。 1951年新婚姻法出来,国家宣布妇女翻身解放了。「禁止买卖婚姻、童养媳这些现象,并且家庭里有克愣虐待妇女的,本住婚姻自由的原则,妇女们能提出离婚......」区里干部在台上手之舞之,摆事实、举例子说的一套一套,台底下散心儿听得高兴地圪擞咧。 散了会回的散心就收挽衣裳装包袱,林生问说这是做甚咧,散心儿对他说后晌相跟上到区里,咱们离婚吧。林生立马睁起两只眼又要动手,散心儿一指厾:「你狗日的小试动动祖爷们,人家国家给祖爷们做主儿咧。区里捆人的绳子够了,想试试长短松紧咧?」这可把林生吓住了,手舒到半天空里半天下不来。她婆听见响动过来,磕头祷告地劝:「散心儿,好孩儿咧,以往都是林生不对,他往后再不敢啦。闲常你的口也快的镲子地,一只手拍不响么,教他往后多让顺你些儿。哎,再说你一拍㞘子走啦,这俩孩儿恓惶的连个收挽没啦。孩儿,看孩儿们吧,看孩儿们吧......」俩孩儿也抱住散心的腿没势佛佛地「妈妈妈妈」直吼煞。她婆又弯身对林生说:「哑嗓啦?你说上俩句下情话呀。」林生抱住颗得脑,往地下一圪蹴,「嗤出嗤出」地,砖地下湿了一片。 看看这架套,散心儿心软啦。是咧,不看大人还看孩儿们咧。林生那人不像村里那些精干后生们地又踢又咬,有的还窜门捣窗。可是他田里地里驴地受,还不是为了这一个家?二香年时也嫁了留村,临嫁前几天对她说:「大嫂,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人事,有甚不到处你多担待些儿。往后妈家门上爷娘一年老出一年的了,大嫂和俺哥侄儿男女们就亲人了,我再有谁咧。」说完还哭了俩眼,散心儿眼软也跟上流泪。是咧呀,林生姐姐十四上害伤寒死了,亲的多的除了公婆,二香就剩下她哥了。老话说「除了爷娘姊妹亲」那可是一圪星儿也没说错。当婆的以往就口碎些儿,要叫她就像有些下家地对儿媳妇子要打就打,说骂就骂她还没有那来黑毒。老公更是成天在居舍多话没了,除了吃饭就是悄悄眉生地做活。今年三月里村里登记户口,妇女们不是这氏就那氏,要不了就小名儿。区干事给每一个妇女起下名字,她起成个淑娥。回来高兴地说她唤个淑娥,她婆瞅住她那地包天撇口:「还淑娥咧。」她公公在椅子上笑了一面:「咱的人比他谁家差的咧?」一句话把散心儿心里高兴了多少日子。返回来说自家咧,真撂下这一家人家再走一根路,能遇上合心的?万一要踏脱脚步咧?唉,罢罢罢,就这居舍然凑吧,反正他狗的林生这阵儿是没做法 了,叫他有个怕趋趋也好。散心儿这地下想。 这个家因为一个女人的心善还是囫囵的。 日子过得快,活眨眼一年又一年。农村基层也成了大队、小队,上头是公社。散心儿分到二队里,闲常她公、她婆、她俩口子都挣工分儿,一年下来分红倒也不赖。当时桃柳村在周围村里分红算高的,別的村里的人眼热。这也好,外村里女子们愿意嫁到桃柳村,本村打光棍的人就少。 有一日散心儿婆在地里搂地,可能是搂的毛澥些,教二队里的队长赵万仁娘娘祖宗地恶吼,把老婆家快哭的了。散心儿就接了声:「万仁,事有事在,搂得不干净重来么,还犯着你这地恶吼?你就这样当干部咧?」 赵万仁接口连声说:「就㞗这样儿,怎?还能给你们这些中农们好脸?叫你们尿几摊摊就几摊摊。真是!」赵万仁是雇农。 散心儿说:「赵万仁,像你这些砍椽队长一泡尿能捏得晾俩茅墙儿。中农怎啦咧?中农是团结对象。甚会儿党中央说不能给中农好脸来?走咱们到大队问问支书去。」说罢就要拽上赵万仁去大队里寻头儿们的,人们打劝说为了俩句话不值当的,算了吧。 散心儿说:「在桃柳村因为姓金的家门户小,想站到头上屙尿,那瞎进你一胳膊深的了。」赵万仁也觉察自家说的失口了,不占理,凹下眉眼不多做声了。 黑间收工回了居舍,她婆哭的对散心儿说:「散心儿,今儿在地里不是俺孩儿给我做主儿,我可要败尽兴了,贼狗的赵万仁把我拆洗的。」 散心儿对他婆说:「妈,你不用老是动不动两眼儿泪,往后不占理的事咱边界也不拢;咱有理和他们说么,把硬些儿,哭喽顶甚事咧。」 她婆唉了一声:「看看林生还不胜俺孩儿咧,唉,亏他还是六尺高的男人咧。你爹更圪节吓杀鬼,见人家恶吼我他躲的老远,父子们的胆头子还没兔的大咧。」 有一日前晌歇工的空儿,婆娘们凑到一搭里说闲话。说这阵儿妇女们地位提高啦,能顶半个天,像早以前谁家的媳妇子不受公婆的气咧。散心儿也是口敞,跌了句凉:「地位提高了一尺,x脸晒成黢黑。」意思是以前妇女们上地的少,这阵儿上地风吹日晒脸也黑了,婆娘们笑得哈哈地。正好给赵万仁听见,立马就上纲上线,说陈散心儿攻击国家政策,对新社会不满。嗬呀,这下搓啦,小会上批了大会上斗,把个散心儿葺理得咕咕种戳折脖子——吱不吱,呜不呜啦。 黑间林生数念自家老婆:「因为一句话看看招惹下多事非,啊?多少婆娘们坐一搭里就你口巧?这不是这应时弄得浑家儿觇不起的脑来,就你害的!」 金怀成说:「不用说啦,捱捱就过的啦,万仁他还能没完没了?屎干了就不臭了。孩儿,老话说祸从口出,这不是这阵儿支书主任也不敢替咱说句公道话,往后可不敢再多说滥道了。」 还没等散心儿做声,她婆接口就说:「看看你父子们那糊脑怂,人家赵万仁是记得俺散心儿给俺出头的那一道道咧,你们当甚咧?球势的父子们给自家女人做不了主儿,这阵儿了都当诸葛亮咧,也不觉察自家窝囊。散心儿,不用朝球他们,走吧。」说完一拽散心儿,到了西窑里了。 西窑里婆婆对散心儿说:「孩儿呀,刚才我那是替你挡他父子们的闲话咧。往后要说话想想再说,可不敢想说甚说甚,看看得罪下万仁人家拆获的咱,咹?」 散心儿说:「妈,这事你不用操心了。三年等他个闰腊月,俺还不相信他就通梢没圪节!」她婆说:「啊呀,好我的活娘娘咧,可再不敢招惹是非了,斗不过人家的呀!奸臣看的是后半本,教他有那威风仅的 抖。」 散心说:「妈,不用多说了,我心里有数咧,来经由孩儿们洗涮了睡吧。」 她婆说:「俺散心儿心宽咧,还能睡着,俺这一向老是愁得成更半夜睡不着。」 散心儿说:「我了不,就第明上杀场那第明的事,今儿吃饱喝足睡精明就赚下的。没有这心肠,这一程子大会小会斗我,早自家把自家愁死啦,正合了他赵万仁的心思。」 「散心儿,这大会小会折腾,一回没怕过?」临出门子她婆问。「就头一回有些儿拉不下脸来,后来曹操吃砒信——服练下那股劲儿啦。他们爱怎怎的吧,反正要不了命,我是死汉不 怕狼拖啦。」散心儿说。 婆媳妇在窑门前笑成一圪瘩了。 半年头上,赵万仁因为和本村德泰儿媳妇子通奸,给老德泰在麦场里当场捉住。这可是天大的事,德泰厮儿是当兵的,赵万仁属于破坏军婚!那一天县里公安局的人和公社来的人把赵万仁五花大绑捆的大队里,院里用大门扇临时搭起台子,和正月里唱戏地,站下一院人。赵万仁脖子上挂的白纸牌子,写的「破坏军婚罪赵万仁」,在台口里站的。公社里的人宣布,要求社员们检举揭发赵万仁的其它罪行。结果有的妇女揭发赵万仁平时对她揣揣摸摸,给多记俩工分;要不从,他就想法调样窃害。最教人咬牙的是德泰本家儿侄儿子路生揭发,说赵万仁把队里的麦子往回递趸。当下公家去了赵万仁家起出五麻袋麦子来,他承认是和保管黑天半夜背住人弄回来的。 会场里人群炸啦。说破坏军婚这事离自家远咧么,可是在粮食上想法儿这罪过就大了,贼狗日的赵万仁,这是贪污咧?这喝社员们的血咧!当下会场里「打倒赵万仁」「打倒破坏军婚犯赵万仁」的口号儿震的人耳朵呜呜地。 公家的人押上赵万仁出大队院的时候,散心儿唾了赵万仁一口:「赵万仁,你也有今儿呀,不斗老子们啦?!」赵万仁和没看见她一样,任由公家人连拽带拖往汽车上押。人说那阵儿赵万仁早吓得没魂魂啦,不用说唾,扎给一锥儿也解不下疼。 赵万仁住了七年监,后来出了监回了村里没半年就病杀。苏景斋老先生说共产党的王法硬咧,党员犯了贪污也照样绳捆锁拿,住「二门窑儿」,这天下该人家坐;散心儿说还没 等她想下骂赵万仁的由头,公家倒替她解了恨了,老天爷爷睁着眼咧。自后村干部多年也不敢朝公家的东西舒手,办事也还算公道,一碗水能搬平。 自那事以后,散心儿慢慢解下个道理:人呀,没有十二分的定力可不敢掌权,因为谁也架不住各样引逗,日长了做法就和当初想下的就走绽了。人一但犯错误害了自家,害了下一辈儿也影响了一个家庭。从那时候起她就教育俩孩儿学好文化,不用和她地大睁眼的实瞎子。最好当个教员,不能教学就在村里务农。 七四五年散心儿公婆都走了,好咧歹咧,恩咧怨咧,随上一把黄土埋了。八五年,老林生也死了,散心儿哭得恓惶煞,年轻的时候打咧闹咧,老了能说话、离不了的还是那个老鬼。按汾阳老 话也算齐年尽终吧。 散心儿一厮儿一女都是教师,女儿还是特级教师。儿女这阵儿都退了休,都儿孙满堂了,可是还得轮流在村里侍侯散心儿。因为散心儿说曷地儿也不去,就在桃柳村,她说这地方养人。老婆家今年九十二了,脸面上红桃花色地,身子还精采。有八十几的老圪叉们上门坐下,说起「地位提高一尺,x脸晒成黢黑」的时候,老婆家笑得哈哈地......
- 9. 乡村教师韩玉来
韩玉来是阴历十月来一个早晨没了的。那一日早晨村里的张婶儿眊看他去。张婶儿是有人给韩玉来说合的老伴儿,还 没领证儿,韩玉来古板,没领证不能住到一搭里,怕村里的人、学生们笑话。张婶儿进了窑来,见韩玉来趴在桌上,前头还摊着本书。「哦哟,大起早晨看书还看得瞌睡咧?快到炕上歇的。」 韩玉来没觇得脑。张婶儿过去款款儿掀了掀,不动弹。这才觉察窑里有些凉,火没生着。又把指头舒的韩老师鼻子底下一试,人当下呆了、愣了,接住风地刮到窑门前,尖怪怪地吼煞:「快来人,快来人呀,韩老师死啦......!」 对头半山腰里的「崖娃娃」(回音)也跟着「死啦,死啦......」传着凶信。一时间,村里的人有在院里的出了街门相互打问:「谁死啦咧?谁死啦咧那是?」闹清楚以后就三三俩俩往韩玉来窑 前头跑,脸上都凄呱呱地。站在崖上看,他们和一队回窝的蚂蚁地。 韩玉来是北京人,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到了桃柳村,精精干干的一个小伙子,一口京片子话,村里人都说:人家这后生说话和广播匣子里一样。具体韩玉来是下放、还是插队人们说不清楚,刬知道80年代初给按公办教师补发了一回钱。 刚开始是跟着村里的人上地,穿着一身劳动布衣裳,村里的人当时就日怪:上地做活还穿「行门户」的衣裳咧?大城市里的人家就是讲究! 那阵儿吃派饭,家家轮流。刚开始一两顿各家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圪星儿好面取出来,单另给韩玉来做的吃。后来惯熟了,也和主家一样了。轮到二泉家时,那一日是吃红面擦羹儿,二泉家婆娘先捞了一碗:「玉来,自家调吧,醋、酱、咸盐都在『调和盘』里咧。」 汾阳人自古对饮食讲究,一个调和盘里醋、酱、咸盐、油合辣椒、韭花酱、葱油都在一个一个猴瓷钵钵里盛着,每一个瓷钵钵里放着个匙匙。 玉来一眼扫见二泉五个猴厮儿在半壁看咧,说先给孩子们吃吧,我不着急。二泉家婆娘说:不用,你和他爹先吃吧。吃饭功夫,玉来捎着吃捎着和这孩儿们道讗,问说是老师教甚来咧。老三狗狗这就抢着说人家老师教小猫「钩」鱼 唻。韩玉来:嗯?你说啥?小猫钩鱼?老师教的?三狗狗说:嗯,夜来才教了。「哈哈,那应该念『钓』么,钓鱼嘛。」韩玉来说。 孩儿们口快,爱显摆。后晌去了学校就嚷:老师教错啦,人家韩玉来说那是小猫钓鱼,不是小猫「钩」鱼。村里孩子爱起哄,一时间和疥蛤蟆吵窝地四处传了开了。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两间半教室,一个老师,四个年级,轮流着上课。教一年级一阵儿,一年级自学再教二年级,以此类推。老师叫个翠兰,和村里的支书是本家儿,照顾着教了学,文化程度比文盲强一豆腐。村里么,认得1、2、3,会算加减法就行了。村里的人基本上的态度就是孩儿们「圈身子」咧,不用在外头趴沟架梁,打架趸乱儿、撕花掐草就行了。 翠兰当时在教室里听见这闲话就火了。这两天媒人跑得正勤咧,本来也不想做了,想嫁咧,心思就不在教学上头。出了街寻见韩玉来,火恨恨地问: 「韩玉来!你说我教的不对?」韩一看这架势:「嗯,确实就是个『钓』字,也许您一时教错了,也许孩子们听错了。我就那么一说,您也甭往心里去, 消消火,为一个字起火上房的,犯不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翠兰:「还钓鱼咧?没钩子怎么钓?咹?就是钩么,你不知道不用瞎说!」 韩玉来:「哎哟喂,这还抬上杠了,咱也别犟,手头要有本字典您查查去,掰扯这些没意思,有那工夫儿我还得上工去,您那!」 村里的人三群群五伙伙这阵儿都出了街门,准备到地里去。本来么,那时候娱乐节目少,见了这场面当然得看看热闹咧。 「究竟谁对谁错?」 「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俩都是『大睁眼的实瞎子』么。」 「嘿嘿,我倒是原来认得俩字,后来就上窝子都吃啦,想不起来啦。」 「你吹你爹吃苜蓿吧」 ...... 正乱着,支书来了:「不上工都在这儿做㞗甚咧?咹?长畛里的地今儿赶黑能锄完?!」 有皮肉厚实的说:「支书,我们看斗文咧,你当个中间人,断断对错吧。」 支书问清楚情况,心里明镜地。可是当干部的鬼精,不想得罪本家儿,又不想落下话把儿。对人说:去,吼曹云亭的,我说了不合适。 一时三刻把曹先生吼将来,问清楚,曹先生看看支书,心说:这当干部的呀,鬼大咧!清清嗓子:额......这是个「钓」字么,我还当甚的大事咧。 「哄」村人们嘀咕开了, 「用这人教学,这还不是耽误了孩儿们?俺孩儿将来要做阔事咧,不学些正经文化能行?」 「快算喽吧,你毛蛋数球到十以外就得看脚趾头咧,还做阔事咧。大了套上牲灵耕地去吧,地那儿阔」,人们笑咧。 翠兰毕竟理短,脸皮皮薄,说了声:「我不教了!」哭上就跑了,竟然不上课了。 村里的人问:「教师也跑了,后晌孩子们怎弄咧?」 支书倒也大度,想了一下:「这吧,翠兰咧快嫁的了,先叫她到妇女组凑乎上俩天吧。教学的事儿咧叫玉来上吧,玉来,能干吧?」 韩玉来:「这可不成。支书,您看这一来咱不是把人家翠兰的饭碗砸了吗?这招人恨呐,本来好么央儿的,因为一句话、一个字儿,犯不着,不成,不成。」 支书:「用你们城市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你就不用谦虚了』。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教这些孩儿们富富有余,这事就定下来了。剩下的社员们,上工!」 韩玉来还要说甚咧,给村人们围住:「玉来,你教吧,你能教了。」 「玉来,做吧,众人都支持你,听见蝲蛄吼还不种庄稼了?怕㞗了?」这事就暂时先定了下来。 黑间,玉来专门去了翠兰家一趟。翠兰老远一见玉来早回了自家居舍关住门了。玉来到正房里坐定,一再解释。翠兰爹倒是开通,笑着说:「女子们还,迟早得嫁。这一行她也做不长,正好,你做吧。玉来,这事不怨你。」翠兰妈寡淡淡地说:「玉来,这是你也不用解释了,我们也知道了,谁教也一样。我们要洗涮了睡咧,你也早些儿歇着吧。」玉来告辞出来,街门儿「咣当」关上了。「大姑娘养孩儿,显你能咧?!呸!」翠兰妈在院里的声音传出来了。 从那以后,桃柳村少了个受苦的汉,换了一个教学的人。说起来也怪气,孩子们的变化是一天一个样儿。 先是说话带把子少了,村里的人冯庆友和老婆吵架,两口子日娘捣老子地「恶吼」,二厮儿富生在半壁说:「不用恶吼么,老师说那是粗言恶语,不文明,人家笑话咧。」三厮儿贵生也说:「是咧,韩老师说来,人是高级动物么。」两口子的「斗志」立马和这大热天浇了盆子井花凉水地,不作声了,尽管还是大眼瞪小眼。 后来是孩子们回去问大人要牙刷牙膏刷牙,大人们说:「口里有屎咧?还刷牙!」孩子们回应:「老师说来要讲卫生咧,讲卫生少生病。」有一两家就迁就了孩子们的心愿了。人是个羊性,有一家就有两家,刷牙的人多了,没置办牙刷牙膏的下家就成了笑话的对象了,逐步大人们也用上了,这就形成了习惯了。加上山里水好,至这阵儿村里的人牙病患者很少,一笑,牙齿一律雪白,爱吃烟的辟在余外。 孩子们脖子里、脚后跟的麻籸也洗涮干净了,一个一个出来进去干干净净地像个白面书生。 最惊奇的是孩子们都比赛着学习成绩咧,比谁写的字好,姓冀家的孩儿公明写得最好,韩老师还辅导他写毛笔字。曩年子过年,有几家的对子就是这孩儿给写的。比谁算术题做得多,做得对。有俩孩子还上了公社里的初中,公社里初中的老师说桃柳村这俩孩儿的底子好。公社里对桃柳村学校的实际情况了解,派将两个教师表示支持。那段时间,教室里的读书声、唱歌......飞遍了整个村子。夜晚月亮底这的猴猴村一片孤寂的时候,唯有韩老师住处那盏灯着到半夜里,他是在给学生批改作业、备课咧。 70年代末,韩玉来也没回去,按政策能走。他说是撂不下这儿的孩儿们。由于早些年怕和韩玉来结了婚一旦人家回了城把自家闪到半路上,本地女子们也不敢朝韩玉来表达自家的心意。韩玉来咧,知道自家的情况,有几个不多的存项都贴到教育上去了。一来二去婚事就错过了。 这一错就是人生的大好年华,这一错过,培育出了桃李满园,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这几十年,他利用自家的工资置办起汾阳第一个由老师完全出资的图书柜,两米高、六米长的书柜里四大名著、各科知识塞得满溢溢地。这可都是他蚂蚍蜉儿搬家地,利用假期、星期天骑个烂车子几十里地来回从汾阳城里买回来的呀。 直至五十多的时候这才有学生们给捏确,和张婶儿俩人都有那么圪星儿意思,这事情才算基本定下来。好多学生高兴地早就盼上喝老师的喜酒了。早期的学生们还预备着等老师退休了动,集资给老师在村里盖上一处猴院,不用让老汉家住在土窑儿里。谁知道,天不遂人愿呀。 多年的教学呕心沥血,独自家一个人生活有一顿没一顿,营养缺失,韩老师的身子就垮下来了。村里人常来眊看,土特产枣儿、核桃、鸡蛋放了一柜子,没等吃完又送将来了。村里的人厚道,听说枣儿补气血、核桃补脑子就这家也送,那家也送,一人一口曷地能吃了那股子东西咧?就又取上给人。这期间曹云亭给韩老师号过脉,开了两服汤药,都是麦芽、神曲这些东西。 临出门对韩老师说:「韩老师,请上病假歇上个一年半载吧。你这病不是短时间兑下的,得长期将养咧,说句不好听的,知道这诸葛亮是怎地下归天的?身子要紧啊。」 韩老师说:「曹大夫,我放不下孩子们呐,也放不下学校,要能放下的话八几年早颠儿了,还用等到现在?这人哪,像树一样,扎在这儿几十年,能不生根吗?」还没说完,两眼泪汪汪地。 曹先生感慨地说:「韩老师,看起来这份儿情,桃柳村还不上你了,桃柳村亏欠你的太多,我给你鞠个躬吧。」「快别,我这不也是桃柳村的人吗?您这可就见外了,再说曹大夫,我这病您也甭外传,有学生们路远,他们要知道了 ,来回一趟不方便不是?甭给孩子们添麻烦。」 「你呀,嗨,就是这来多心!」曹先生说。两个文化层次高的人两只手握住摇的时分不短。 韩老师出殡那天轰动了四里八村,乡里来了人了、市里也来人了、老家的侄儿来了。花圈儿汇成海,寡争斗着抬棺材的年轻人就闹腾上不停当,都要再送韩老师一程,尽尽最后的心意。后来是村里有威望的执事规定,分三班人马,每一班十分钟这才停了纷争。寿器绕村里一圈子,再穿街大过,全村的老百姓启用几乎不见了的老乡俗——设了街祭。家家儿门前一个猴饭桌子,供献着四色点心,奠几杯杯水酒,烧两刀子黄纸、大洋票,人人两眼儿泪看着韩老师的遗像。 两班鼓手,细吹细打。拉灵的学生有十几二十个,都自愿当老师的孝子,哭得恓惶煞。上年纪的老农民们动感情:「韩老师没有儿女,看这架势,有儿女的也比不上人家,唉!几十年德行挣下的,人活一辈子,值啦!」说完,舒上袖子揩抹脸上的泪。 最前头是高达丈二的一副白绫子挽联,上联是:执教三十余载,敬业爱业,中华师魂永驻皇天后土;下联是:享年五十多岁,不寿也寿,燕地园丁长留晋水汾山。曹云亭写的,白绫子对子后头是老来长的花圈儿队伍,像条白龙托上韩老师的遗体在冬天苍凉的黄土塬上游走。 韩老师的坟在岭上,人站在坟前,眼界宽。听远处松涛阵阵,看村里炊烟渺渺。 一年前,韩老师所有教过的学生自发组织,立了一块老来高的墓碑,额脑儿写着「师魂万古」。正面写着「韩老师玉来之墓」,落款是「学生冯富生、冯贵生、赵毛蛋、魏春玲、王月娥、乔金花、张庆利、褚贵友、冀公明......敬立」,背后是韩老师的生平。都是冀公明撰写的,他现在是市书法协会的理事。刻石人是赵毛蛋。 村里的人至这阵儿和外人说起韩老师都是一脸的得意:韩老师是俺村里的!曹老中医则说:「能教众人多少年十代记住,和『是谓不朽』就合上了。」 公道自在人心,不朽的师魂呀!!!
- 8. 任凤英
凤英家男人二顺从工地架上跌下来的时候凤英曩年子才29,那是农村土地刚下户的第二年。她厮儿刚子才3岁,女子珍珍刚会跑。二顺昏迷了五天五黑夜,第六天刚明,走了。天塌了!凤英哭得僵到那儿。村里的人打帮着把人埋了,工头根生给的三百块钱也花了个光打净。眼见秋庄稼成了,她连往回收的心劲儿也没了。 凤英娘家在任家山底,离桃柳村约摸有二十几里地,属于山区。她十几岁时在山上砍山柴,一脚踏到石头缝里把脚崴了一下,当时山里孩儿们皮实,筋骨疼痛一百天么,也没多在意,可就曩回落下个走路踮脚的毛病。大了凤英出息得灵眉泛眼,她心气高,纵然就有这腿脚不好的毛病也不愿将就嫁山里,经人说合嫁给了桃柳村的二顺。二顺也是个苦命人,妈爹死得早,和姐姐顺莲相依为命。顺莲十五岁就进了生产队挣些不高的工分,俩人饥一顿饱一顿凑和着过日月。五六年后,有人给顺莲说媒。顺莲一口回绝了,说要打帮二顺娶过她才嫁,给死了的爷娘有个交代;截至二顺娶过凤英,她才嫁了上金庄的陈金生。村人都喝彩:这女子,好孩儿呀! 凤英除了脚点地,再没旁的弹驳,脑子也活泛,和二顺的结合算俩迁凑吧。男方穷点儿,穷怕甚?自家打下的做成吃的才香美咧,自家的日月自家熬么。当初凤英这样对媒人说。再说相对于任家山底能嫁到桃柳村,也算嫁到平川了。 麻绳绳捡细处断,好不容易这二年地里打下的粮食除了上缴、吃用还能有个存余的时候,这二顺半道上撂下她娘母们「走」了。 「狗日的二顺,你就这来心硬?!」想到这儿,凤英的泪蛋儿又下来了。女子珍珍见她妈哭,她也撇口想哭;厮儿刚子看见他妈妹妹,脸上呆性性地。看看居舍的这光景灰卜塌塌地,凤英捱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了,惹得俩孩子也「妈妈妈妈」靠的她怀里哭起。 居舍娘母仨正哭咧,街门外自行车「喳喳喳」进了院了。凤英觇得脑看是姐姐顺莲和姐夫陈金生来了。俩口子一看这阵势顺莲就劝:「凤英,人走了回不来了,可这日子还得过咧呀,世上除了死法儿就是活法儿,顾及这俩孩儿吧。快不敢哭啦。」说是劝凤英,顺莲脸上也是泪:「我和你姐夫今儿来了先打帮你把地里收了,快使使心劲儿,手里忙了,心里就不想其他的了。走,磨磨镰,咱先到地里。」就往起拉凤英,凤英也起身洗了把脸,寻镰去了。 一儿一女倒也不打生,「姑姑姑父」地唤着,姐夫陈金生说:「凤英,给孩儿们寻上两顶草帽,取上些儿水、吃耍,操心中暑。走,刚子,珍珍咱们到地里捉蛨螽去。」俩孩子兴奋地抢着要坐车子。 「还是俺姐夫想得周到。姐,你们地里收了没?」凤英精神也缓过来了问。 「没咧,夜来黑间和你姐夫商量先打帮你们收回来。」顺莲说。 「你看这,哎呀,一家累百家咧,害得姐姐姐夫你们......」 「说的是些甚咧,咱自家么,地里打不下俺侄儿侄女吃甚喝甚?这居舍开支用甚?」顺莲说。仨人引上俩孩子去地里了。 三亩玉䵚黍连掰棒子带割杆杆一前晌就完了,雇了村里有车马牲灵的成忠给拉回来。后晌又割了三亩多的䵚黍,还是成忠给拉回来。姐姐姐夫用扦刀儿把高粱穗子打帮的扦了有多一半。天气快黑了,俩口子要走了,凤英死活不放,非得吃了饭再走。顺莲说:「还有几十里地咧,等收了秋闲下了再来,地里的玉米杆先叫它干的吧,忙完正事再慢慢往回倒腾,弄回来一冬天的烧火柴呢。」凤英圪点得脑,实在留不住,只能随他们了。 送上俩口子走了,凤英又揣了三块钱,抲上珍珍到了成忠家。「哦哟,凤英还没吃咧吧?快坐下来我给你盛米汤。」成忠家婆娘热情招呼。 「不啦,大嫂,我成忠哥今儿给拉了两回庄稼,黑间也没吃口饭,我是说看这得多少钱咧。」成忠就摆手:「凤英,要往年或多或少那怕一盒烟钱也要咧,今年可不行,你一个婆娘人家少人没手不就拉了两回么, 还要钱咧?」成忠婆娘也说:「快算了吧,凤英,你也不容易咧,今年就尽义务咧,过了年再说。」凤英说:「嫂,我也知道你们害我恓惶咧,可是我哥哥帮了一天呀,我心里下不去,多咧少咧给你们放下我就心平了。」 捎的说捎的就掏钱。成忠家媳妇赶紧按住她的手:「凤英,要这样我可火㞗了哈,装着,装着。概答庄稼是毛驴拉回来的,敢是他成忠拉 来?」又觉察比喻不恰当,自顾笑起来,凤英也笑咧。成忠憨憨地说:「你这怎说话呀?呵呵。凤英你把钱装好,快不用说这些了,邻家别舍的,有难处搭把手么。」第二天, 凤英买了一条「福星」烟给成忠送过去,俩口子一再推辞,凤英还是硬给放下了。她不愿意有人情亏欠。秋了地办的时候,凤英的妈爹从任家山底坐毛驴车来了,他哥赶的车。拉的一麻袋山药蛋,三十几斤莜面,还有一猴 包包木耳,这都是山上的出产。她哥吃了晌午饭走了,说大人们甚时候回打发人捎话,他来接来。 黑间,凤英和俩孩子、她妈睡西间,隔门道东间住着她爹。孩子们睡了,凤英妈问:「英子,你看这些日子,你就没个想法?不行了再走上一家吧,这日子你一人顶戴不下来。」凤英长出了口气:「妈,我暂时还没那个想法。即便有也得招人上门,要不带俩孩子吃人家『眼眼食』去咧?」 风英妈:「要招人你可想好喽,不敢找下那心锤儿眼子不正的,叫俩孩儿跟上受制,还有这份儿家当再叫人谋夺了。」凤英:「歇心吧,妈,这事早咧,不是着急的事。睡吧睡吧,第明前晌还要到三泉集上捉个猪娃子咧。」「啪」,电灯拉熄 了。时分不大,黑地里响起凤英的鼾睡声和她妈的塌气声。 曩年子凤英过了个寡清清的年。 春起,一场瘟疫把凤英喂的鸡、猪传了个干净。这小半份家当呀,她心里一急、着气,病了。看着自家居舍清锅冷灶灰塌塌的光景,凤英真是打心里也不想活那人了。又见俩孩子恓惶的,她又心软了,犟拖上身子给孩儿们做饭、洗涮,到曹先生家看病。曹先生把了脉,开了几副药。闲道讗知道凤英的境况,曹老婆家就劝:「孩儿呀,有灾难是一时的,日子要往长远处看咧呀,扎挣把这两孩子拖扯大这就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人说苦尽还甜来咧,不是这道理?」 曹先生也劝:「凤英,不就死了几个鸡、猪么,它还有人的命要紧?你看死已经死了,你再着急上火它能活过来?你这不是给自家加罪?」 凤英点头:「伯伯,大儿,理是这个理,可这不由人呀。」 曹先生说:「哎,凤英我听说这阵儿喂长毛兔不赖,你等这程子疫情过去打问打问,能的话进城捉上些喂着,假如挣了钱再想办法做其他的。千万不敢一根路走到黑,见好就收,你的衣食用度应该没问题。」话是开心的钥匙,曹先生两口子一泡劝谏,凤英灰色色地的思想像有圪星儿明明了。 没俩天粜了二百斤玉䵚黍,取上钱进城一打问,还真有卖长毛兔的,人家负责送货,喂成还管收购。凤英一下就捉回十六只来,按人家的要求在向阳处垒了兔窝,勤打扫换土,水草也能跟上。兔儿这东西繁殖开也快,那年不赖,到年底都卖完竟然赚了上千块钱,这在当时来说能顶上个上班的人了。 凤英和城里收兔儿的人道讗的时候,知道这城里人吃的鸡蛋是供不应求,年节下还得排号呢。听说外地方喂笼鸡咧,下的蛋比家鸡大,下得也勤。凤英就赶紧问人家甚地方能买下?人家说听说清徐那儿有,「那麻烦你打听打听具体情况。」那人应承了。 没几天稍将信儿来,说清徐县的高柏村,进村就能打问见。凤英听了高兴的,高兴完就开始发上愁了:自己一个女人,腿脚又不利索,平时最远也就进回城,这清徐的甚高柏听也没听说过,戳东拐西怎去呀?还有就是这俩孩子,出门子引上吧,大哭小吼操大腾心,不引吧,又依托给谁咧? 正坐着街门儿外端着喝了半碗的米汤发愁呢,见曹先生相跟着村里的主任四林还有光棍汉世全,从村委那厢过来。「曹伯伯,做甚的咧?」凤英和曹先生打招呼。 「哦,凤英,这不和四林给这鬼仔子治病咧。」曹先生应声。 「世全,甚病咧?怎啦?」凤英又问。 「你问他,丢人败兴地,耍牌叫乡里逮住啦,和人家好话说尽,花了三百块钱才赎出人来!」世全是曹先生老婆的本家侄儿子,妈爹死得早,跟上村里的二狗子耍钱喝酒,偷瓜摘果,大的毛病没啦,小毛病那是一身。分下的三四亩地也不正经务拢,打下的粮食还不够上缴咧。早些年也有人来给提亲来,女方也能看下世全的貌相,一打问世全的帮底就撇了口了,怕跟上这人把日子过塌火了。这不是,年纪也三十了,在当时村里算年纪大的了,婚事也就放下了。看看和自家同年隔岁的后生们都成家有儿和女了,自家还是孤鬼地,更活的烂性了。日子混一天算一天,纯粹是叫花子吃葱——穷撒乐咧。 世全听他姑夫说他,笑了一声:「姑夫,我就看了看,没耍。他们非说我耍来,有甚办法?你那钱靠后些儿还哈。」「你没耍?没耍人家那是冤枉你咧?!还钱?在你身上花的钱甚会儿还过我?我这「三不亲」对你也是数了。世全, 你怎就不回头咧!」汾阳话三不亲是指姨夫、姑夫、舅舅的老婆(妗子)。 「那有甚法儿?谁叫姑夫亲我咧。」世全笑嘻嘻地说。 「你,你......」曹先生对答不上来,给气笑了,凤英也笑。 「凤英,听说兔子都打折啦?喂得不赖,该再喂么。」主任四林跟凤英说。 「四哥,这不想下喂鸡了。听说清徐那厢有卖的,咱一个人老来远没个帮手,正愁咧。」凤英说。 「哦,那是得相跟上个人去。嗨,这不是现成的?世全过来,你一半天和凤英相跟上去清徐看看人家怎喂鸡,能的话对了就打帮弄回来。凤英,那孩儿们......」 没等四林说完曹先生就接过话来说:「凤英,要走就把孩儿们放到俺家吧,叫你大儿招呼上一天,不碍事,不碍事。」凤英感激地点头。 四林又见世全那咦咦讱讱地样,问:「世全,怎?不能去?」世全说:「不是不能,主要是你看这一男一女出门,咱没老婆,人家没男人,怕人把闲话说下一河滩。」 「哈哈哈,看你乃㞗势样吧,人家凤英能看下个你?懒得㞗拖地咧。叫你去是壮胆,帮忙做活计,敢是叫你相亲去咧?想㞗的不知道是些甚!」四林这村干部的魄力就出来了「去吧,去吧,有闲话我担着,㞗毛大的个节事情看把你难得。不去以后遇上事老子可不管你了哈!」 「去,去还不行?四哥以后用你的地方多咧。」世全这阵儿说话比谁也绵软。把凤英闹了个大红脸。 「这不就对啦?那甚,伯,咱们走吧,世全,你和凤英商量一下甚会儿动身,把该支预的都支预全。」 四林和曹先生就走,曹先生临走时候还厾点上世全:「哎,不成器!」背抄上手和四林走了。 凤英见四林和曹先生走远了,又见世全卜瘚得蹄蹄爪爪没个放处,「噗嗤」笑了:「哦哟,世全,这出门办事你还害羞咧?」 「嗯......咱还是个童男子么。」 「你,你就欠四林恶吼你咧!」把凤英又闹了个大红脸,「那说好了哈,第明早晨五点咱就动身,早去早回。」凤英说。 「嗯,行,那我走咧。」世全走了,凤英关上街门儿「咯儿咯儿」地笑了一气。 第二天一大早凤英刚开街门就见世全在街门上圪蹴着吃烟。凤英说:「世全,你先进居舍坐阵儿,来我把俩孩子托给你姑姑就回来。」 「你去吧,我就在门上等着吧,不喽你家丢了东西还怨我咧。」世全逗笑地说。凤英就笑:「不进的算了。孩儿们,走,到你曹娘娘家去。黑间妈妈给你们买好吃的。」俩孩儿跟凤英走了。 进城的路上是世全骑车子捎的凤英,坐在后座上凤英一想起世全夜来出的洋相就捱不住偷失笑,世全觉察见了,问:「凤英,你笑甚咧?坐咱的车子比坐汽车也美?」凤英笑得更厉害了...... 从汾阳到清徐坐了三个钟头的汽车,凤英晕车,吐得呀。到了清徐下了车,世全说你等阵儿,独自家一人跑了。工夫不大回来了,就说:走吧。到了高柏村打问见这家养鸡场,和人家场长问询的细法,从笼舍,卫生防疫,饲料,成本核算......世全比凤英想的还周到,从书包里掏出个旧笔记本,用圆珠笔一道道仔细记下,解不下的再三问清楚。最后凤英定下五百只鸡娃儿,送到汾阳,货到付款。 临走,世全笑嘻嘻地对场长说:「掌柜的,大老远来照顾你买卖,就不能再赠送些针和药?咱们这可是长期合作咧。」 场长圪俟了半天最后应承下来了,说:「哎呀,你这人比我还抠搜。」 世全点头哈腰地说:「买卖人么,咱们都抠,咱们都抠。」 凤英笑得「咯儿咯儿」地,场长对凤英说:「你男人做买卖没你痛快。」 凤英正要说话,世全接住话说:「不是她男人,我们一个村里的,相好的,相好的。」这回逗得场长哈哈地笑,凤英朝世全脚面上蹬了一脚,疼得世全直呲牙。 把鸡娃都点见数,车快装好的了,世全问场长要将一杯子水来,递给凤英一颗药:「吃吧,吃了路上就不晕车了,刚来时候下车时买的。不知道你还有这毛病,还当你又有孩儿了,吐得呀。」 凤英好悬没把口里的水喷出来。回汾阳的路上,世全悄悄儿地对凤英说:「看,连回的路费也省下了。」 凤英抿住口笑,对世全说:「回去歇上一黑间,第明你来打帮我忙几天。」世全应承了。 从那一日起世全就算给凤英打长工了,凤英说等见了现钱后给世全发工资,世全笑笑也没做声。笼舍建起来了,防疫各方面做得也很到位,几个月后鸡开始产蛋了,红皮皮蛋,个也大,卖出个好价钱。卖蛋的钱到手了,凤英取上钱给世全,世全不好意思要。凤英说:「接住吧,你也忙了几个月,还能白使唤人?」世全不好意思地接起来。凤英又笑世全那蠢样。 自那以后,世全一月没来,凤英就觉察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那天街门响,曹老婆家进来了:「凤英,忙咧?」凤英连忙给让座,沏茶:「大儿,坐,快坐,还不是那样,唉,用劲儿往前奔吧。」 老婆家说:「凤英呀,一个人忙里忙外使叫的。孩儿呀,能找个再找一个吧,遇事也有个帮手。把刚子、珍珍拉扯大,等儿成女就咱这一辈子也就没白忙,不是这道理?」 凤英说:「大儿,这事吧,我也想过。可又怕人家弹驳这俩孩儿,横思顺想觉察不合适。」 老婆家说:「孩儿啊,大儿提个人,你看世全这孩儿怎?是咧,这孩子可小妈大死的早,缺少管教,猴毛病不少。但有个女人管着,笼头缰绳戴上他能变好。世全脑子也不慢,就缺个人管他咧呀。过日子么,还不是求个圆活顺心?人这一辈子,一活眨眼就过去了,不用把自家活的太受屈了。」 凤英定省了半天:「大娘,你看我这条件,人家世全还是初婚,能看下个我?」 老婆家笑:「他?天不收,地不留的有个家,进门子暖窑窑热炕炕,儿女双全,还要怎的?这事来我和他说,肯定能行。主要大头儿在你这儿么。这几个月我听说刚子、珍珍和世全处的一家人地。世全又是个孩儿性,逮鸟、捉蛐蛐孩子们和他乍分开还有些想咧,这几天还老上世全那儿寻他去。要两家合成一家呀,我看错不了。」一泡说得凤英圪点得脑。 曹老婆家给凤英和世全捏确婚姻的事在桃柳村传开,众人都赞同:这回世全总算有个人收挽了。也有人跌二话,那就是二狗子,没人处问世全:「世全,你童男子儿娶二婚婆娘不吃亏?图甚?图省劲儿?进门子就当爹?那是替瞎驴挽草咧,没毬出息。凤英还是个拐子,你究竟看下她甚了?咹?哎,你呀!球势得还噔噔嚓咧!」 曹先生见世全多日也不见个回信儿,知道世全这还是二心不定,就打发他老婆家把世全吼将来问:「世全,你姑姑给你说的那事怎?你是个甚想法说说。」 世全说:「姑夫啊,我吧心里也愿意,可这有人在背后指厾,说闲话呀,咱还得顾及脸面咧么。」 曹先生说:「哦,顾及脸面?这是偷人咧还是抢人咧,咹?不比你耍钱给人家弄住强?再说咧,你到桃柳村公坟里看看,地下埋的曷一个是给人说杀的?闲话么,三五月就过去了。主要是日月要过的人前头,日子好了谁还说你当初是怎,你好好想想吧。」 世全定省了半天:「就这吧,定下了,办吧。」「这事可不是耍耍哈,你可考虑到。一旦成了先得把自家身上的毛病改了,正经过日子,嗯?」曹先生再三叮咛,世全 重重地圪点了圪点得脑。结婚那一日的仪式也就走了个过场儿,俩家合成一家,曹先生出钱杀了口猪,在凤英家这头撑蓬搭帐摆了二三十张, 请了双方的亲戚,凤英家妈爹哥哥嫂嫂,二顺家姐姐姐夫。这都是曹先生和四林铺排的。顺莲不愿意来,陈金生劝:「毕竟和凤英平时也没闲话。再说人家凤英年轻,不可能守一辈子吧。以后也是一门亲咧, 你说。」顺莲说:「理是这理,可我到场的话一想起我兄弟来,捱不住哭鼻流水,搅了人家的气氛也不好。你去吧,取上一块裁 地(衣料),上十块钱的礼。」十块钱在当时是大礼。 凤英家街门外贴了副对子,上联是:重敲锣鼓启日月;下联是:再展宏图奔小康。额脑儿:幸福美满。围了一堆人看,对联是曹先生写的。帮忙的二狗子见凤英出来了专一股儿大吼声说:「写的不好,人看毬不懂,还不如写『一杆丈八黑缨枪,两把片子水晶刀』咧。」人问额脑写甚?二狗子又说:「写『等孩睡着』么。」还鬼眉烫眼地看着凤英笑,人们也闹海的起哄,把个凤英羞得调身就往回弯。人说二狗子是圪节凉棒,也有人说没这龌龊还不红火热闹咧。二狗子这人多少有些儿没采,实际上也坏不至曷地。 婚后凤英合计合计,引上世全买了些礼品专门到上金庄眊看了姐姐顺莲。世全口乖,一口一个节姐姐,把顺莲心里的一圪丝不得劲儿也吼没了。晌午,顺莲俩口子招待得他们吃了饭,后晌临走顺莲又倚咐世全:「往后的日月你挑大梁咧哈,万不敢叫孩儿们受了制,凤英腿不利索,你多做些儿,把日子过好,俺那兄弟他死骨殖身上也就歇心啦。」捎的说捎的揩泪。 「姐,姐夫你们歇心吧,咱是一家人了么,还能有二心?凤英结扎了,也不能生养了,咱还不是一心投底熬这俩孩儿?将来我老了也有个依靠,这道理我解下了。以前我爱喝俩盅,爱打麻将,这毛病这阵儿都改了。现时活计忙也忙不过来,凤英眼儿稠咧,指派的我团团转,还有心思做别的咧?」一顿话把姐姐、姐夫、凤英说的都笑了。 陈金生说:「世全,以后有忙不过来的活计你就捎话,我和你姐姐下去打帮去。」世全:「那还用说?姐夫,没鸡蛋了下来取哈,这主这阵儿我还能做喽。」一家人又笑了。 二狗子也来勾过几回世全打麻将,架不住凤英照得紧,怕男人戒了再耍开就更心野了。二狗子来了几回凤英好酒好肉待弄了几回,就是阻住世全不让走,一来二去二狗子也就没意思了,不怎来了。 黑间睡下,凤英又掰开捣烂对世全说这赚钱的不容易。世全也不蠢:「是咧,咱起早搭黑赚下的钱为甚要送人咧。有那输的钱吼他们喝了酒吃了饭他还领咱的情咧;输了?输多少人家也不领情,闹不好背后还说你是个『毬没液』呢。」 凤英说:「日儿,懂事了哈,来我看看你有液没液,咯咯.......」拉熄灯,两人研究起另一路数来了。 周围村里喂鸡的多了。凤英又叫世全买了电磑儿加工鸡饲料,卖起鸡饲料来了;等他们赚了钱,旁人模仿的时候,凤英连鸡带饲料摊子都打折了。世全也纳闷:做得好好的,怎就不干了?凤英就笑:「听我的吧。」就喂起蝎子,正赶上中药好行情。村里人要学她家的时候,凤英把蝎子都处理了,在村外的撵狼沟里种上核桃树,喂起家鸡。人们塌气:唉,人家凤英做买卖的手法咱坐火箭也赶撵不上人家。 刚子和珍珍俩孩子也挺听话。刚子考上个好大学,毕业后在省里一家大企业上班,早结婚有孩儿了。珍珍师范学校毕业,这阵儿也是一名人民教师了。俩孩子对待世全和亲爹一样,世全指厾住新上的门牙对我说:「早就掉了,咱舍不得花钱。俺刚子回来箍到城里上的,烤瓷的,贵的多咧。」世全一脸的得意。 二零一三年,凤英过六十,刚子俩口子引的孩儿,珍珍和她女婿子都回来了。晌午拜完寿合影留念,凤英和世全两鬓里都白了,早些年为了日子恓惶的三更不睡,五更早起,人就老相。凤英在镜头前笑了,世全张开镶的两个烤瓷门牙的口也笑了,笑得是那地的舒心。村人喝彩:囫囵一家,凤英这辈子没白忙。
- 7. 屠夫二厮儿
厮儿是汾阳土话,专门指这未婚或者是未成年的男孩儿。也是古词汇,不见明代小说阖里有「小厮儿」的字眼儿? 汾阳这地方古语保留的比较多。旧时候说有钱的人家是大少二少,没钱的家是猴厮儿二宝。猴厮儿就是「小厮儿」的意思,汾阳人一般把小说成「猴」,以至于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唤小名儿,比如赖厮儿、猴厮儿。本篇的主人公就叫个二厮儿,排行老二。 二厮儿十六七上就长成一米八几的个儿,高身大手孟良地,在西乡村社这尺码不多见。两根眉毛又黑又粗,眉梢梢还朝上立着,两只眼环子地,也不是专门睁眼迸急,就是那长相。黑眼珠儿还稍微往上吊,村里人说二厮儿长了对狼眼。 有一年子古仙村算卦的老叶路过桃柳村,见了二厮儿这副相貌,说他长了对「盼刀眼」。二厮儿解不下,问甚是个儿「盼刀眼」,老叶也口快,说「就是盼着要挨刀子咧」。二厮儿火得快炸了:「侃你妈×甚的......!」一个围脖子扇过去,老叶长得七麻鬼瘦地,给打得跑了一跤,当下灰塌二乎地。 村里的人怕把老叶给打坏,扶拖上到曹先生那儿看看。曹先生问起情由,老叶一说。曹先生说:「哎,老拜识啊(拜识,汾阳老话朋友、兄弟的意思),世上的人都爱听顺耳的。勾子腿走遍天下么,直脖头寸步难行。牙硬舌头软,你见过跌牙的还见过跌舌头的?这道理你该解下喽。看破不说破,混口饭吃么。谁家你就把实话也说出的啦。」老叶这才回过神来:「老哥俩,看起来你也是解下这些喽,我这道行不行,你多指教指教。」曹先生连忙说:「不能,可不敢,咱们这也就一说一笑的事......」几句闲话就遮苫过去。 二厮儿这几十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再加上那眉眼,那可是浑身的杀气呀。二厮儿杀猪的本事大到啥程度咧?还是农业社的时候,生产队有一年年底杀猪给社员们分肉。二厮儿杀,有俩人打下手,一共杀的三口猪。二厮儿可能是居舍有些儿事耽误了一阵儿,大队会计仕文「能×」的自家取上刀子往猪脖子里就捅进去。刀子进去了,猪吼煞。整个刀身都送进去了,还是直叫直吼;索性大拇指头儿顶住刀把子就都送进去了,可猪更叫天煞娘地。关键问题是这会儿想把刀退出来,早迟了。刀把子上有血咧,滑的不行。这就出了丑了,有人起哄:「仕文,你和这猪有仇咧?这地葺理人家,不给来个痛快的!」人群哄哄地笑,说的会计少意没思吱,就恨自己闲手没脚,还当杀个猪简单咧,没想到这狗日的猪这地个顽,这可放到二架梁上啦,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正没法儿收场儿咧,等下要猪尿脬的孩儿们嚷吵: 「二厮儿来啦,二厮儿来啦」。 二厮儿闹清楚情况,失笑:「狗要能驾辕要大骡子大马做球哩?这事谁也能做喽?」嗬呀,一圪星儿也没给仕文留脸面。 二厮儿上去扯住猪耳朵,舒出食指和中指俩指头探的刀口里,夹住刀把子,一圪擞一圪擞就把刀子抖出来。用半个刀身子,还是旧刀口,一扎、一弯,猪当时就不吭吭了。人们说这人有两下咧。 二厮儿杀猪有个习惯,就是把猪毛褪尽了动,准备开膛的时候告半壁的人:「去,拣大些儿的翻花卷儿馍子拿一个来。」再一弯脖子:「到代销处打一盅子酒来,等阵儿我和他结挽。」盅子是汾阳人做糟肉使用的黑瓷盅盅,装酒大约摸也就二两多三两。东西齐备了这才开膛了。猪肚一划开,和玉地的那「磨肚油」冒着热气就露出来了,二厮儿舒手抠上一疙瘩夹得馍子里就吃,还就的一口酒。嗬呀,见过吃生米生肉的,还没见过生吃「磨肚油」的。不吃荤腥的人们一见都害圪哕咧,调过得脑去不能看。 有人说了:「二厮儿,你狗日的是狼转世的吧?猪油都能生吃?」 二厮儿回应:「你知道个球!猪身上就这一疙瘩吃香,来,你也过来吃上疙瘩?」 「不用,不用,喂了狗吧!」人们又笑。 二厮儿说:「狗日的,狗得脑不识盘里搬,呵呵。」二厮儿吃得奔头也发明咧。人说这狗日的这辈子有福咧。 二厮儿有些二杆子劲儿,村里人说乃人「夹夹磨磨」地。集体的时候二厮儿不是治安就照工,大队干部倒也是知人善任,凭二厮儿的长相和脾气不用说本村的人,外村里的人也不敢在桃柳村地里拈拈掇掇地。 有一年子他本家儿二嫂下了工给羊寻草,凑人不操心把七八穗玉槄黍塞到笼子里,正好给二厮儿和治安全生就碰上,人家全生还没说甚咧,二厮儿照他二嫂㞘子上就踢了一脚:「做球甚咧这是?!」笼子里的草和玉䵚黍抖下一地,他二嫂吓得圪擞打蘸地。最后送的大队里,他二嫂脖子里挂上偷下的玉䵚黍,敲上锣锣前街后街游了一圈子,败的乃兴。事情过了,她二嫂拍上大腿恶吼:「贼狗日的二厮儿,你老婆病的死咧活咧,老子们因为妯娌们处的不赖,搬茶递水侍候,相跟上下医院。怎就几穗玉䵚黍罚的老子们出尽洋相,喂下个狗惯了还它见了要摆摆尾巴咧!」 二厮眼一挒:「一码归一码!」 「啐!」不是二厮躲得快,他二嫂几乎一口唾得他脸上。「男不和女斗,鸡不和狗斗!」二厮儿拔拉开人群跑啦。「把你乃祖宗,不和老子们斗翻得老子们的笼子害「跌骨疔」烂手咧?!人茶人饭吃的连里外分不清啦?!」 他二哥往居舍拽他二嫂说不用说啦,他二嫂没好气骂他二哥:「你就个节怂囊子!」气得又哭又骂。看吵架的人们笑得哄哄地。自那以后俩家几年也不说话。 二厮儿女人养下他女一岁多病杀了。人说二厮儿费老婆咧,也有人说二厮儿好杀猪宰羊伤了天理了,还有龌龊人说二厮儿当照工损下了。二厮儿再没成家。 改革开放以后,二厮儿弄了个杀猪的摊场,生的熟的,连煮带卖,慢慢有了些进项。可是这人呀,总是恨不如意的事情多,恨钱少。二厮儿日儿长了在斤秤上就开始想法儿了,刚开始是短个一头半两。村人的憨厚,知道怎回事,不多计较那些。 有一回村里二狗子想买些儿肉开荤吃角儿咧,到二厮儿摊子上割了二斤肉,问:二佬儿,这斤秤够吧?二厮儿:「歇球你的心吧,老子们一刀子下去要几斤就几斤。」 二狗子也是个抿羹床儿改笊篱——眼儿稠的货,从腰里就拽出把弹簧秤来,一称:「看哈,差一两还硬!」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子。 「这......这概是没看准,来再给你狗日的补上。」二狗子取上肉弯身捎着走捎着说:「二厮儿,你狗的怎就没给我多割下,偏不遇就少下了?你说你一刀下去几斤就几 斤,我说你乃是一刀下去要短几两就几两,要那秤做球咧?」人们哄笑。 二厮儿火了,提溜上刀子就追。吓得二狗子疯了地就跑,跑的石磑儿那儿和二厮儿踅圈圈,口里直祷告咧:「二佬儿,二佬儿,是我不对,我口里有狗粪咧,你可不敢和我见过......。」好话说的花斑斑的,众人也劝。二厮儿指厾住二狗子说:「再和老子耍瓜卖笑一刀子宰了你狗日的。」众人紧的打劝这才没事了。可是从那以后「二厮儿卖肉,一刀下去要短几两就几两」成了桃柳村的笑话了。 人这路要是走得太顺了难免就要跌跤,二厮儿曩回上在集上卖肉就趸下塌天的大乱儿。那家那摊位是和瓮底村卖肉的一家挨着,虽然说这自古同行是冤家,可是平时也没甚闲话。那一天晌午快收摊子的时候,二厮儿又喝了几盅,看着还剩下圪星儿肉,就独说独道地:「把他祖宗的,人都吃素了?以往剩不下这股子呀?」 隔边那家说:「老二,这不都是你的余头?插插里也装满了,还剩下肉,你这可赚大发了。」言下之意谁也知道。 二厮儿火了,几句不合就吵起来,话赶话没好话,两家就捉起了刀子。赶集的人看这架势谁敢拉架拦挡?剗是叫喊着劝。瓮底村卖肉的那曷地儿是二厮儿的对手咧?一个冷不防,剔骨刀子就进了脯子里。周围人傻了眼了,「杀了人了,二厮儿杀人了」,说话工夫看热闹的人躲得更远了。二厮儿也发了愣了,眼见那人躺在那儿,血流下一地,两腿圪抽,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二厮儿定了定神,对远远的人群说:「给俺老大捎上句话,叫他把俺艳艳养活成人,打发嫁了。我的那份儿家当由他处理吧。狗日的,老子一命顶一命吧。」说完,反过刀子对准自家的心肠儿部位一扎、一拧,刀子往外拽了一半儿就再没拽出来,人软软地溜在了地下了。 二厮儿死了,按当时的说法,凶手、苦主都死了,那就各家埋各家的人就对了。农村自古朴素观念,一命还一命么,不像这阵儿还要赔偿甚的。瓮底村那家也再没追究。 这是桃柳村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第一桩人命案,至这会儿村里人对这事挂口不提,因为不是光彩事情。
- 6. 梅花盘
看题目可能有人以为是青瓷,其实不是,这是句江湖春点,也就江湖黑话,意思是脸上有疤或者是麻子的人。 要自己变成梅花盘得有大毅力、决绝心! 民国十三年,那一年春起的风呀,刮得天也黄了。姓吴家大院东房里,火灶前站着个细眉大眼身上穿的红缎子絮袄儿的女人,是刚结婚两天的姓吴家的二儿媳妇。她正在鏊子上炒黄豆,「哧啦,哧啦」,偶尔有一颗蹦出来她又拈进去,不顾烧烫。「哧啦,哧啦」地,手里取着个节猴笤帚,只管儿来回翻腾。 炒黄豆的女人脸面上黑分分地,心如死灰。 结婚头一日黑间,吴二少急连毛火妖闹的脱袄解裤,她却冷冷淡淡地说:「进门红,来吧,要不嫌冲运气就上来吧!」说完朝天睡的炕上。炕烧得热热的,她的心给泪淹得冰冹儿地。吴二少呆了一下,口里不干不净地骂声甚,腰间那个猴东西蔫头搭脑地了。 红蜡的泪流了一黑间,快鸡叫的时候终于熄了。「老二的家的,炒黄豆咧?等会我们过来尝尝」西厢房的大少媳妇子闻见炒黄豆香味,跑过来打起门帘问询。她慢慢 地调过身子,眼里能下起风搅雪。 「吃荤的咧?黄豆。」她问。 大少媳妇愣怔了:「黄、黄豆还有荤的?」 「呵呵呵呵......有!」大少媳妇再不敢看那对能冻杀人的眼了:「你,你慢些儿炒吧,等会我再过来。」调身子走了。 「哦哟哟,这地个霸家的货,看看吧,俩颗黄豆还没吃呢,就和要她的命地。要吃了她的,还不杀了人,这?!看看那下葬眉眼,还怕咧。还问吃荤的咧不,呸!黄豆是肉?!」大少家媳妇子那地想。她刚要出二门儿,就听见东厢房里一声尖怪怪地吼喊:「啊......嗬嗬......」大少家媳妇子浑身的汗毛也都竖起来了。 上房里老公公、婆婆也都惊动了:「怎啦,这是怎啦?」老俩口一人一根拐棍,刚要出窑门又被一股黄旋风顶回去,风过去才又出来:「大的家的,甚响动,咹?」大少媳妇有些发愣,见公公问,手不由得又指厾东厢房。他公瞪了婆一眼:「死人?还不过的看看!」婆又朝大媳妇一摆手,婆媳妇进了东厢房了。 这还是人脸?二少媳妇满脸指头蛋儿大的「燎浆泡儿」,左眼泡上还吊着颗黄豆,还当是眼珠子出来了,细看不是,是红的、黄的、白的混合物,眼泡秕下去了。老二家媳妇仅有的一只眼见婆媳妇进来了,牙一咬,舒手在「潦浆泡」的脸上卜挲了一把,「哔哔啵啵」地响,黄水子流下一脯子,还「嗬嗬嗬」的,不知道是笑咧,还是疼得撕牙吼。 「咯儿——」地一声,她婆惊得气管儿里啕气,腿一软就要往倒跌。大少媳妇赶紧搀住,失惊打怪扯彻嗓子吼喊:「爹、爹、快、快!」老公进门道的时候大少家媳妇子把她婆扶拖出来了,好悬没啦把她公公戳倒。 「这是怎啦?咹?这是?」吴掌柜的不知道甚事情,按情形这可能不是好事,自家又不了解内情,有些儿六神无主。大儿媳妇子又惊又怕,扶住婆的手又软,刬是得脑往阖里间里摆,教给他公看去了。 吴掌柜一撩门帘,吓了一卜冷,见二媳妇子披头散发,脸上看不清是血是水还是脓。吓得赶紧弯身协同大媳妇把自家老婆子扶的上窑里。定了定神,指挥大儿媳妇子说:「吼你男人去,快!」 天擦黑的时候,刮了一天的风也定下来了。上窑里油灯底下,吴掌柜、大少、二少、吴掌柜家婆娘、大少家媳妇和定住一样,谁也不说话。还是吴掌柜「吭」了一声:「大的家的,你从头说说,怎回事了这是?」大少媳妇又细法描讲了一遍,最后说到黄豆是荤的,圪哕了一声:「以后我再也不吃炒黄豆了,哎呀恶心的呀!」 吴掌柜先是不作声,定省了半天弯身狠狠地瞪了一眼二少:「不学好,成天下钻赌场,坏门风的货!究竟是怎回事她要用热黄豆破自家的相?!」 「这我怎知道咧?敢是跟上『不干净』的啦?」二少一脸的不理解。「唉,家门德行呀,怎就娶过这地个丧门神!也怨你,吃喝嫖赌占全了,早走正路甚样的娶不过?咹!三十几了就娶 过这地个漏油灯盏?丢人败兴啊!」 吴掌柜年纪块七十的了,居舍有几十亩地,在城里有一处当铺,雇人当掌柜的,那家是东家,在桃柳村也算数得上的人家,眼前就俩厮儿,大少块四十的了,在村里经营着地亩。二少三十三了,从小就不省心,大了吃洋烟呵料子,把个人弄得黄皮寡瘦,少精没神地。唯一有精神的时候就是呵足洋烟上赌场。当初托上人说媒,十家有九家一听是他就圪摇得脑。家业大?拣人头拣的发喽,拣门楼拣的塌喽,汾阳地面对于婚姻挑拣男方还是有一定哲理的。 年时冬来,吴掌柜花了四十担麦子、六十块现洋,给他「二宝贝」订下了瓮底村郭恩泰家女。郭恩泰这人甚也好,就是眼小爱财,抠抠掐掐,前年老婆死了那家竟然用薄皮棺材就发送了。本来有二十几亩地了,还缺吃喝咧?一听对方是年纪大的败家子,就把二十担麦子、五十块现洋提到这阵儿的数目。不顾他女哭闹,还扬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听老子的听谁的,死也要死到姓吴的家咧!这就是悲剧婚姻的由头。 再说吴掌柜越看自家这个儿「二家败」就越气人,斜眉窝眼那猥琐样:「你今儿做甚的来?怎么不在居舍?」 「这不是弟兄们吼上抹了俩把么。」二少回答。汾阳那时候兴耍纸牌,抹是耍牌时的动作。 「这还新婚咧,你就撂下人家守空房?」吴掌柜说。 「反正她有『身上的』不能弄么,守着居舍把她当画看呀?」二少缺少家教,甚的话也能说出来。 「你个牲口!你......」吴掌柜举起拐棍来就要打。 大少、老婆赶紧拦住。老婆说:「好你咧,啊呀不嫌丢人?第明上了街怎和人们说咧?咹?不想办法,就知道在孩儿们身上出气!」 大少也说是:「爹,先顾眼下吧,二的家的脸上不成样儿了,你看?」「先把苏景斋请过来吧。」吴掌柜摆了摆手。 苏先生来的时候是二更天了,先到东厢房里看了看二媳妇子的伤势,到了上窑里说:「一只眼保不住啦,其他不妨事,烫伤。」说完就取上毛笔开了方子: 川穹三两、儿茶三两、冰片三钱,前俩味味焙干捣烂,细萝萝下,加上冰片用香油和起,外搽。开了方子,喝了剩下茶,起身要走咧。吴掌柜取出一疙瘩现洋不好意思地说:「苏先生,家门不幸呀,你看看,唉!」 苏景斋说:「吴掌柜,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股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的家务事我块外人怎地块说咧,告辞告辞。」临出门,吴掌柜还是把那疙瘩现洋装到苏先生的「梢码码」里。 这几天二少家媳妇子脸上用了苏先生的药果然好的多了,就是不等那痂痂自家跌她就用手抠。等一个月过去,脸上一脸的坑,左眼瞎了。想起那一天用焦烧地的黄豆朝自家脸上捂去,那疼,莫名的还有一星儿快感,好像胜了一筹。自到那一日黑间二少就不敢在油灯底下看她的脸了,像见了鬼一样,天一黑就到上窑里去睡的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还是第一步。 其实她要嫁的意中人是桃柳村姓李的家的「四猴厮儿」年生。 那年夏天,她妈叫她往地里送饭的时候,见给自家打短工的年生猫下腰一伏一伏割麦子,浑圪溜,脊背腰太阳晒得油亮,肩膀头子上的肌肉像牲灵的肩胛膀子地一滚一滚的,她心里就莫名奇妙的悸动。「吃饭咧!」她吼。他站起身来,调过身子,笑。牙是雪白雪白地,口唇翘起,两只眼忽闪忽闪地,脯子头的肉一疙瘩一疙瘩。见是她,赶紧从一捆麦子上抓起「汗褟褟」来穿上,神情还有些害羞。 吃饭时,翻花卷馍五口就是一个,咬得腮帮子上起楞子,喝绿豆米汤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和牛马饮水地。她就嗔:「慢些儿,又没人抢你的。」她爹瞪眼:「笑话甚咧?!男人吃饭,狼吞虎咽。你知道甚咧,受苦人么,能吃才能干!」他俩都脸红了,不做声。那一年她家的麦子从割到打、晾、晒、进囤子,年生帮了有十天。她喜欢,成天下不是问这就问那,虽是邻村上下,但男女有别,闲常没啦这机会。 她爹就看出其中的道道来了。给年生结算了工钱,临走那一天她爹说:「你要能攒够三担麦子,五十块现洋,这地里的活计以后就算自家的了。」话说得意味深长又通俗易懂,年生听的是无可奈何。他不是不知道老郭的意思,三担麦子好弄,五十块现洋难筹呀。那时候汾阳一个好后生,或者有技术的泥瓦匠大师傅一个月才挣三四疙瘩现洋,冬天还得闲着,算算一年能挣多少?年生盘算着来钱的门路,盘算了一路。 回去和他爹李扣成说,他爹噙着烟袋儿锅子说:「郭恩泰狗日的想钱儿想得疯了,他女那是屙金咧还是尿银咧?三担麦子、五十块现洋?要的少了,嫁给朝廷不止这些儿!哼!」 他大厮儿说:「爹,老四的婚事也该张罗了,我看要差不多咱咬咬牙应承了吧,婚事办了你就在儿女们身上也就歇心了,您看?」 「不行!恩泰老鬼等下窟窿窿叫我钻咧,想瞎他的眼,老子就不吃他这一注儿,成天下想球的不知道是些甚?!」老大看看老四,「唉」了一声,他爹恶吼:「唉球咧唉?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当银钱是风刮将来的?!」年生没做声,出去了。他大哥随后跟出来说:「老四,这事不要着急,咱慢慢想办法,再劝劝咱爹。」年生苦笑了一声:「那不为难他?出一个皮钱能疼杀他,钱都在肋支线上穿着咧!」老大说:「可不能那样说,毕竟那是咱爹么。」 日子就和峪道河的水地流过去了。 正月里唱戏,初七那天,月亮瘦得和铰下来的指甲一样。戏场儿里黑处,她塞给他一双鞋衬衬,问:「有信儿咧没咧?我甚会儿能进你家的门咧?」他敷衍:「快了,迟早的事,我也没闲着,嘿嘿...」她掐了他胳膊一把:「不能日哄我哈,我可白明黑地等着咧!」他要抱她,她和鱼儿地滑上走了,脸和灯笼儿一样红,他痴了。远处,她的同伴们「胳肢」她,笑上还问甚,还捎得往这儿看。 秋天,地里一片焦黄的时候,他的世界也一片焦黄。她爹收了姓吴的家的巨额彩礼,把她嫁给了年纪能当她佬佬的吴二少;年生睡得荒塬上的秋草丛里,朝天看,迎亲的喇叭声音象圪针扎他的心。 黑间回了居舍的时候踢门摔窗没好气,他爹火了:「你狗日的就这本事?!咹?唱戏的不搽粉——还劣恋班主咧?」 年生也火了:「这些年我挣下的钱咧?粮咧?就没挣下成亲的钱?!」 他爹扑上来要打,老大拦住了,把他爹拽到西窑里。他爹还不依不饶:「狗日的翅膀硬了,还敢问我算工钱!娶谁家女子也行,郭恩泰叫老子钻这窟窿,老子就不!急杀他老狗怂!」弯身对大厮儿说:「第明你寻媒人去,给四鬼踅摸媳妇子,五担麦子,六十块现洋,这条件,好女子们海咧!我教他郭恩泰看看我李扣成的脚大脚小!」 年生不领情,隔上门道叫喊:「我谁也不要,就要这姓郭的那女咧!」 他爹骂:「想得你球疯喽!人家早成了姓吴的家的儿媳妇了,你能把日子扳过来?!死了那心吧!」. 谁成想姓吴的家儿媳妇把自己烧成个「鬼脸子」的闲话在桃柳村传下一河滩,有人还给起了个外号,叫「梅花盘」。年生有心上门眊看眊看吧,又想:「咱算球?算人家甚人?」黑间抓上那双鞋衬衬偷得哭咧,把鞋衬衬上的鸳鸯真浸在水阖里了,那水是咸的。 吴家也不安生。自二媳妇脸上的疤好了以后浑家儿吃饭就不和她在一桌子上吃,嫌恶心;一只眼翻出个红边子来,满脸的坑,口角还有些耷拉。尤其是大媳妇子,一见这个妯娌就想起「荤黄豆」的故事来,不由得就干圪哕。二少媳妇也见天儿摔盆子打碗,二少说几句就抓刀弄杖、寻死上吊的。最后老公吴掌柜发话了:「合该家门不幸,娶过这个不中看、不中用的败家货,休出门去吧,休了,眼不见为净!」 那天当着里长、暂时还算亲家的郭恩泰,写了休书。郭恩泰起初还不愿意,咬文嚼字的说:「俺女犯了曷一条了咹?说不下个长和短我不依!」 没想到人家吴掌柜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了:「恩泰,这还要明说?你问问你女,妇德不修,自毁容颜,不敬公婆,我这把年纪了不会虚说。差不多些儿吧,休书是我家写的,当初的聘礼我家概不追回,这主我做了!」 郭恩泰等的就是这一句,还嘴硬:「你当我是贪你家那几担麦子?」 吴掌柜:「要不就按原物一半退回?」「你......真是......」 里长打圆场:「哎,就按吴掌柜说下的办吧,刀切豆腐两面光,既然活不到一搭里了,人吴掌柜又仁义,大人大量,恩泰,你就悄悄地吧。」给郭恩泰使了个眼色。 一纸休书,郭恩泰用毛驴把他女驮回瓮底村。一路上埋怨女儿:「昏了心啦你这是?为甚呀?咹?嫁到人家吃的油穿的绸,还嫌不如意咧,你说?」当女的悄悄儿地不做声。 转过天来,这年生就托媒人「一撮毛」上门提亲了。把个郭恩泰惊得差些儿从太师椅上滑下来:「就俺女这眉眼能看下?」 「一撮毛」说:「能!他年生说看别人还觉察多一只眼,乱咧!」 郭恩泰:「满脸的疤?」 「年生说了,「挂调和」,就爱那脸!」「一撮毛」应着。 郭恩泰:「还是『后宫』?」汾阳人把二婚女人叫「后宫婆娘」。 「一撮毛」说:「哎呀,人家愿意你操球那心作甚咧?怎?恩泰,你不是想留的你跟前每天起来看你女儿那张梅花盘『疤x脸』吧?」 郭恩泰说:「快算喽吧,早些儿打发嫁了早省心!」等媒人「一撮毛」到年生家门上和李扣成一说,好悬没给唾了一脸:「媒人就是戥和秤,「一撮毛」,你眼给驴日瞎了?! 老子们五担麦子、六十块现洋给俺「厮儿」娶个「后宫」「疤屄脸」呀?!」「一撮毛」这才知道李扣成原本就不知道这事情,也火了:「这不侃椽咧!央我说媒的是你「猴大」!他能看下人那「疤 屄脸」干我球事?!再说了,早知道你家是这乱摊子我吃上球撑得才揽这买卖咧!」一摔袖子走了。大厮儿、大媳妇子听见外院响动都出来了,问:「爹,怎啦?」 「学生打先生——反了教啦!看看这四龌蹉办下的事,不通过大人叫「一撮毛」给他说媒去了,说的还是郭恩泰家那疤脸女子。贼狗日的,他要能成了这事情,我吃他屙下的!」 晌午,年生从地里回来,刚进街门就见一床床迎面砸来,他本能一躲砸在肩膀上,疼得他龇牙花子。他爹挥舞上拐棍就往上冲,他哥使气败力的拉。他爹骂:「狗日的谁叫你央『一撮毛』提亲的?世上死得再没女人了?看下个后宫。你不怕街面儿上笑话,我还怕跟上你丢人咧!你说你要人景有人景,咱这家庭也不是娶不过,你怎鬼迷心窍就看下那个女人啦,咹?你还是个童男子咧,以后你怎能走的人头前说话咧?」 年生揉上肩膀:「不要她也行,你们三村五里给我选,选下一脸疤的,还要选下一只眼的,选下一只眼的还要选下个后宫咧!」 「你看看这个狗日的,油盐不进,啊?抬棺材的跌出球儿来了——哭的过来也要笑喽咧,祖宗呀,姓李的家的这圪星儿家门德行都要叫你败光咧!」李扣成急得跳起来恶吼,泪蛋儿、鼻涕糊了一脸,又要拥上来打。他大嫂赶紧过来揎年生:「老四、老四,快避一避,躲会儿就没事啦,凑在一搭里真要把爹爹气杀了?」年生就坡下驴,调身走了。 三个月以后,「梅花盘」夹了个包袱,挺着颗大肚,抓着圪节儿麻绳到了李家门上。扣成老汉正要出门,抬头一见这位就知道谁了,「标记」很明显么。便问:「到俺家门上做甚来啦?出去!也不嫌败兴!」 梅花盘笑了:「这是爹吧?我这也没法呀,肚里你孙子再有几个月就出来了,你看事情咧就是这回事,要允了便罢;要不允,今儿就给咱门上挂个肉门帘!」说完把手里的麻绳一扬。 扣成脸面上连表情也没了,说:「你当我是吓大的?老子还不吃这一注!」梅花盘顺手把大门洞底的懒汉凳搬到大门正中间,站在上头要往樑上搭麻绳:「这可是一尸两命哈,你可想清楚了,你 厮儿造下的孽,你当爹的还假装不知道,真是好门风呀!」 他大嫂赶紧出来劝住:「女子,女子,来,你听我说。这事情咧咱们还能再商量。你看现时要闹下一街两巷,街面上怎看咱咧?事情要有个转圜的余地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真把事做绝不合适吧?是这,你先回去,我们咧再商议商议,要成也得有个媒人咧吧?你就今儿住到这居舍名不正言不顺算甚事呀?你说咧?」 梅花盘定省了下:「行,等你们七天,七天头上要没答复就等得从大门上往下摘我吧!」说完,挺上颗肚圪摇上走了。 「呸!不要逼脸!还上门寻事来了,你就不该拦她,她敢上吊?我还不相信她有这胆子咧!」扣成老汉咬上牙说。 「快算喽吧,爹呀,她脸上的疤是你烧下的?这女人心硬咧。」他大嫂劝。 扣成老汉家不禁哆嗦了一下,心道:「是咧,今天这事这婆娘要是做出来呢?」这老头儿也是口功硬,轮到动真的胆子比谁的也小。 等晌午大儿子回来,李扣成吩咐:「你今儿后晌把二宝、三儿都吼回来,商量商量这事,狗日的四龌蹉,人家恩泰女子肚里有孩儿啦,这不是,人家不依不饶在咱门上寻死上吊的,咱看着是该怎办咧。」大儿子应承:「嗯,吃了饭我就走。」 二宝、三儿都在南垣庄姓刘的家驻地方扛长工。扣成又对大儿媳妇子说:「叫老二、老三家媳妇黑间引上孩儿们过来吧,黑间在一搭里吃。」大媳妇说行。老二老三分 家另过,在村西头土窑里住着。 约摸太阳下了半个山尖尖时,老大、老二、老三,还有三个媳妇、孙子们都到全了。人家说「家有十口,赛如狼吼」。老婆子死得早看不上了,可是扣成看到这红火的一大家不由的笑咧,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啊,几十年熬磨得不容易。孩子们做了一大锅「和子饭」吃了,给老四单另留过一猴盆盆放在火脖脖里。旧时汾阳农村忙时出力多、苦重,吃三顿饭,闲的时候就是两顿,家家都一样。吃完饭孙子们缠着爷爷说古道今咧,扣成说:「俺孩儿们耍的吧,爷爷和大人们有事要说。」打发孩子们到下窑里耍的。三个媳妇在穿廊盛锅里刷刮洗碗。 上窑里,李扣成盘脚打手坐在炕边,拿烟锅子在烟布袋里搅满一锅子旱烟,摁瓷实,老三赶紧拿上火镰过来给他爹点着,扣成喷了口烟:「是这事,老大知道,约摸你们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了吧?咱四鬼这事你们说说该怎弄?都说说。」老二脾气爆:「由球他们咧,这事不能应承,看看恩泰女子那疙瘩脸吧,还怕咧!咱家不是甚门第人家,可也是庄稼人家、体面人家,你说这老四要是娶过这女人咱不怕街面上笑话?这娶不起呀还是门头根底有问题?这事不能办!」 老三有心计,人也沉稳:「二哥,爹,你看这事我也听大哥大嫂说了个大概,这阵儿人家肚子大了,肯定是咱姓李家的孩儿。你说不要这女人吧?她到咱门上寻死觅活的,真要出了个啥事,经了区公所或是进城打起了官司、衙门里上下打点,这一场麻烦下来,不管官司输赢,我看咱这家当也就折腾的差不多了;咱家在村里的名誉咧?我看也好不至哪儿去,怀了你家的孩子,你家不要人家了,这是逼杀人命呀!村里背后打听去,看舆论向着咱还是向着人家?公道自在人心么。到时候咱可是人、财、名誉都受损失咧呀。你们说说是不是这道理?」 扣成老汉定醒了半天,问他大厮儿:「你说咧?」 老大也觉察老三分析得对,说:「老三,那依你了动,这事情该怎往下办?」 老三说:「这事吧,我也是个建议,彩礼二十块现洋就大包了,轿儿咧是咱家雇,咱这头儿不要省钱,正日子酒席该怎弄就怎弄,老四一辈子就这一回,这别给老四受了制。咱这财礼是娶后宫的码码,铺排是给老四展腰咧。这事要办成喽动,村西不是还有两间土窑?分家叫他们单另过去,爹爹你也眼不见心不烦,省得他们在你眼前忽绕,看的心烦。你们看怎咧?」 扣成老汉定醒了半天:「行喽,就这办吧。」一拍大腿:「哎,还是俺三儿鬼点点多,把爹多日的「虱子袄」脱啦!」三儿第二天就寻「一撮毛」去了。 「一撮毛」当时就毛了:「甚?!还叫我办这事去?不干!好孩儿咧,那一日儿给你爹日嚼了圪节败兴,还敢办这事?再说你家这是怎球的咧,一阵儿一套儿。你说了不算,叫你爹和我说来,俺要把他的话咧!」 三儿说:「好佬佬咧,在桃柳村咱办过那没后稍的事?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你还凭信不过俺?歇心,这事要说成旁人给你的喜钱是两块现洋,俺家出三块!没问题!」 「一撮毛」一说到钱儿就动心了,也没脾气了:「那你家是个甚条件?」三儿说:「她是个后宫婆娘,十五块彩礼大包了。」 「一撮毛」有些为难:「三鬼,这有些儿少吧?」「啊呀,佬,你去说吧,他家又是后宫,又一脸疤,十五块不少啦。」三儿说。「那我再跑一回。三鬼,俺那一份儿三块,可不能少哈,咱可说对!」一撮毛不歇心又委咐。「叔啊,咱吃的香咬的脆,老爷还能短下轿夫的钱?哈哈哈,歇心吧。」三儿也害「一撮毛」失笑。 一撮毛「颠儿颠儿」地走了。瓮底村的郭恩泰一早儿起来就觉察左眼跳:「这是有财甚咧?」他琢磨。 街门响处「一撮毛」进来了:「恭喜恭喜哈,郭老大,那一日儿从你这儿走了到扣成门上一说,好悬没给那老鬼把我唾出门子的。这不是,好不容易松了口啦,狗日的。走走走,先到你窑里喝盅水润润嗓子,跑球的我干渴燎焦的。」 「嘿嘿,你这口呀,走走,上窑里去,晌午不用走了哈,咱弟兄们喝俩盅。」郭恩泰捎着走捎着打门帘说。「那还用说,早就想和大哥正儿八经道讗道讗了,呵呵。」「一撮毛」一听说人家晌午招待他,兴奋的跟狗儿摇尾巴地浑 身乱摆。「甚?!15块现洋?他狗日的李扣成真的能想得出来,俺女子这是驴的价钱?!不行!不行!」这是在酒桌子上郭恩 泰听到「一撮毛」二次提亲后的头一句话。「啊呀,好俺的大哥咧,这是咱在居舍的话,咱女子那嘴脸,咹?黑间上了街吓死一口子,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一 撮毛」说。「这我信,可是他扣成把这彩礼也压的太狠了吧?」郭恩泰说。 「扣成乃人你邻村上下还不知道?就个节吃球毛拿大锯解的人。咱是甚人,咱能和他一般见识?再说老哥,你就这一个女子,霸下多少给谁呀,咹?将来还不都是人家孩儿们的?本家当户的侄儿男女再出来俩厉害茬子争斗不停,你说这事怎弄咧。还不如凑这阵儿做个顺水人情,少收俩,多陪随俩,本家儿的那些也就觉察没啥油水,争斗也就小了。还有你女子肚里有人家的种种了,眼见显怀了,人家能不等住上?」 「一撮毛」说完,「吱儿」地一口酒,「吧嗒」地一口菜。「这不侃椽咧!俺女子成天在居舍,我还不知道,这是曷个节烂舌头的『短寿民』编排咧?!」郭恩泰气哼哼的把筷子 一摔。「好老哥咧,都嚷动天地啦,这事能有假......」一撮毛正说着时候。恩泰女子把面端上来了,那面擀得厚薄匀称,切的粗 细分毫不差,卧在豆青碗里像盛开的莲花瓣一样。「唉,你看俺侄女子做的面,真是!不是当面奉承哈,走了多少个户族了,这面做的这是头一份儿!」一撮毛夸,稍得 「呼吱溜啦」往口里送。 等女子出去,一撮毛眼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压低声音对郭恩泰说:「大哥,这、这事不是咱女子耍的『突门儿』吧?」 郭恩泰也附和:「我也觉察日怪。」 「哎,咱都不说破哈,就按以往的来。不过这下『拿』住扣成了,可是咱这财礼这就有怕有损失了。可是要不这样办,万一因为俩钱儿闹的别住马腿,咱怎收场呀?你说咧老哥?」「一撮毛」假眉三道直呲牙花子。 「十八块现洋,他家行不行就这数了,她佬,你说去。老子也不能他扣成说下个甚就是个甚!」郭恩泰愤愤地说。再见李扣成时,一撮毛有些为难的对扣成老汉说:「哎呀,这狗的郭恩泰,咱说十五块现洋,他非要二十块,好说歹说 降到十八块了。说成多少家了,就这桩费事,不管啦不管啦,这事弄成球了!」 李扣成先是不动声色,后来对「一撮毛」说:「动那气作甚?十八块就十八块。老大,你把银钱支预好,叫你媳妇子和二的家、三的家算计办事得多少面,推出来先晾着。他叔,你告恩泰,条件我应承了,可是再不能出甚「花呼哨」了哈。你也知道我这脾气!」 「知道知道,我还不知道老哥的脾性?我给他狗日的说去。」「一撮毛」赶紧应承。又是一个初春时节,换媒帖帖,拣日子。两班鼓手,一顶花轿儿,把大肚的梅花盘抬进了姓李的家的门。拜了天地拜 祖宗,再拜高堂的时候人们见扣成老汉那脸笑开比哭也难看。黑间洞房里,梅花盘脱了袄裤,哎呀老天爷爷!她竟然揣了三件儿叠好的这衣裳料子,外头看见和真的怀上孩儿地。年生问:「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法儿?」 梅花盘:「不这地你爹能应承咱们的婚事?」 年生和梅花盘办完那桩人生大事的时候,才就上灯见梅花盘身底铺了方白洋布,上头有斑斑点点的「梅花」。年生问:「你、你没和人家二少『活』?」 梅花盘丢丢哒哒地说:「没,身子给你留的咧,这是我取上脸换的!」年生又问:「那怀孩儿这事情以后在众人跟前怎地圆咧?」梅花盘说:「歇你的心吧,有法儿咧。」 结婚第二天回门。第三天扣成老汉家把年生俩口子唤到上窑里:「四儿,是这。你三个哥哥咧都分家另过去了,你们也单另过的吧。按说人上年纪咧应当和小的过咧,这不是和你大哥们年长了,我就和你哥们一搭里凑和过吧。往后你们想吃稠咧稀咧,没人管你们,自家的日子掂对着过去。梁上、坂沟里四亩地分给你们种去,不够咧,四儿再开些坡坡地也能补贴些。一阵儿叫你哥给你们量上二斗米、二斗面,收挽上些家具到西头窑里住的吧。今年四亩地里的粮食都是你们的。去吧。」 见年生和梅花盘喜眉擞眼出去了,扣成老汉坐在炕楞上流下俩冲儿泪:「四儿呀,哎呀,路可都是俺孩儿自家走的呀......」 搬到西窑儿里,梅花盘和年生这才像从身上解了一道绳子,觉察自由了。窗子上糊上新麻纸,梅花盘手巧,铰了红窗花贴上去,当下就有了个儿眉眼了。又问邻家捉了十来只鸡娃子圈上,梅花盘从娘家带来十块现洋来买了三个猪娃,喂上,又买了两圪长子羊羔儿,一个庄稼人家的雏形就出来了。 秋天,南梁、坂沟里的地前后打下千斤的豆豆麦麦,梅花盘和年生这才把心跌的肚里。自古以来农民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日子就剩下制造继承人了。每天黑间,土窑里就传出年生的「吭吭」气喘声和梅花盘哼哼打叫的声音。 毕竟这种人和种粮食不一样,三年了,梅花盘的肚还没鼓起来。头一年几个妯娌和邻家还看住梅花盘的肚关心地问:「快了吧?走路操心点,不敢滑倒。」最后逼得她没法子了编了个「觉察要生养呀,蹴到草坡上,「呼嗵」地就养出个大黑猫,跑了」的瞎话来。二嫂口快:「鬼说吧你就,看起来咱四家的法套儿多咧。」大嫂和三嫂就笑得合不拢口。众人知道怎回事了,也没多问询,毕竟分家门另家户过了,不好过问。 曾经年生也想抲过个一儿半女,梅花盘不同意:「地要自种种的深,儿要自养养的亲。」年生问:「要一直没儿没女就这地过?」「就这么过,有儿有女是缘,没儿没女是命,人活一世活的就是个舒心痛快,何必要跟风随大流。」 时间长了,年生也认了。冬棉夏单,时蔬肉蛋。村人评论这俩口子过的这神仙日子。他三哥也曾劝过:积攒俩银钱吧,急用有个抓挖。年生说:「银钱多喽是债害!吃喽、喝喽、好活喽,人在世上还不就是这个想法?」剥脱脱一个梅花盘的口气, 「攒下给谁?」又问他三哥。他三哥就不吱声了。回了他爹那儿一五一十说了。扣成也老了,长出了口气:「睡到炕上朝天尿,流到曷地算曷地吧。早就看出他们是活不成人的一对子宝!」 说话工夫就到了解放了。年生他哥们定成分都定成了中农,唯有他是贫农。他二哥不服跟人家区上的干部叫喊,好悬没给捆了一绳子。没好气,回去又不爱听婆娘门翻烦,把个他二嫂锤敲得杀猪地叫喊,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黑间,村西土窑里梅花盘问年生:「四儿,怎?听我的没错吧?吃了喝了就赚下的。你说咱们这些年借过旁人的没啦咧?」 年生挠头:「还真没有。」「咱不短人,人不欠咱,人活一世还不就是为了个吃喝,你说?」梅花盘说。年生:「也是哈,人活一世也就球那地回事!」后来她们俩口子搬到村外住了,村外沟凹里头有几间土窑,冬暖夏凉,倒是个好地方。 直接导致他们搬家的原因是梅花盘喂的鸡鹐了四林家妈种的菜。四林家妈站的门前一跳二尺高骂:「曷个节绝疙瘩的鸡糟害俺家的菜来,咹?!吃喽俺家的菜就能下蛋啦?!当俺家伺弄这些菜容易咧?狗日的怎不连鸡带人都『传』喽咧!」旧时候汾阳话管没儿没女下家私下里叫绝户头。 四林妈骂的那是绝情决意、花花样样。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俩口子只能悄悄儿地不理。 这人呀都有个心病。四林家妈的这话句句儿都戳在这俩口子心口窝上了,和刀子箭地。惹不起躲吧,躲得远些儿,清净。就搬的村外住了 ,还是两间土窑。 再到后来,农村大集体,统一上下工。年生咧年纪也大了,生产队里安顿他做些儿轻省活计,夏天照瓜,照粮场,秋天照秋庄稼。梅花盘算残疾人,队里捡那些那扯油没淡的活计安排她点儿,基本算白养活着。有一日地梅花盘和年生商量:「这要教公家白养活我也不叫话,索性咱五保了吧,那就名正言顺了。」 「不行,还有侄儿男女一大堆,那家们怎看?就咱这圪星儿家当都急记着咧。」年生圪摇得脑。 「呵呵,闲常谁上门看咱是死是活咧?再说咱的家当还不由咱了?还能物不由主了?」梅花盘反问。 「那你看着办吧,我不操那个心。」年生说。 后晌,梅花盘就去大队里办了五保手续。 天擦黑的时候,老大和他大厮儿来了。进门子气狠狠地往炕楞上一坐:「老四,看看你办下的这事情,也不和弟兄们商量商量就五保了,咱家没人了?咹?!你第明把五保退喽,以后有甚事有你侄儿男女们咧!」 老四圪蹴在地上靠着墙「吧嗒吧嗒」地吃烟,就是不作声。 「你倒说句痛快话呀!」老大也沉不住气了。老四用烟嘴嘴指了指梅花盘:「你和她说去,都是她办的,我不管!」老大刚调过得脑就和梅花盘的眼对上了,那一只眼干净得像一潭秋水,容不得任何杂质。盯住老大看,不作声。老大圪蠕了两下口才说:「四的家,你说么。」 梅花盘还是不作声,黑间的土窑里静的有些儿虚响。老大给盯有些儿底虚咧,手也不知道该往曷地儿放了,眼也不知道该往曷地看了。一调得脑见弟媳妇还盯着他咧,赶 紧又别的一半壁。 这时候才听见梅花盘问:「愧不愧?!」 「甚?你说甚?!」老大似乎听清了,可是又不敢确定,想确认一下吧,有些结嗑的这就问。 那家又不说了,还是那地盯住看。 老大这时候心里才回过味来,弟媳妇的这问题太笼统,没法儿回答,又能说甚咧?没头没脑的话,从曷地儿说起咧?可是弟媳那只刀子地的眼能把人杀了。 实在没法儿了,起身和他厮儿摔门子就走,临走撂下句话:「甚球的些事咧,能办办,不能办算喽,说球的是些甚话咧!」 「清净了,这下再没人来打搅了。」梅花盘说。「爱,可也把弟兄们惹下了,这回。」年生说。 「是他们自找的!满共就这点子鸡零狗碎,他们也能看进眼里的?阎王不嫌鬼瘦,哼!靠人养活咱?久病床前还没孝子咧。何况侄儿男女们又夹了一层层。看开些吧,大面上过得就行,不用涉及根本。」 开春,梅花盘俩口子把些儿槐树苗、花椒树苗栽到他们住的山坳四周,还有些这杨树、柳树、泡桐树。井在沟里,年生老了,往上绞一桶就得半天,歇阵儿,再拄根棍子一担一担担到他家门前。梅花盘取着个铜瓢候着,叫年生歇阵儿,那家一瓢一瓢淹上细细儿地浇那些树苗子。担水浇树这活计在有劳力的下家也就是半天的功夫。老俩口做了三天。 老年生说:「吼侄儿子们打帮吧?」「不吼,人活的世上就得刚骨咧!」梅花盘说。「不吼?」 「不吼!」「乃就悠雅些儿做吧。」 三年以后,桃柳村晌午下工回来的人们见那山坳里简直是世外桃源;土窑院里偏西有一架葡萄,正结的繁;偏东一畦畦菜,茄子、辣角角、洋柿子,花花样样地;院墙外四下厢碗大的金菊黄得晃人的眼;十来棵花椒树,红丹丹地的花椒像猴灯笼,一卜来来一卜来来挂得树上;杨树、柳树、槐树、泡桐树也都大了。人们喝彩:老两口把这儿葺理的呀,哦哟哟,真是大变样了! 「四婶儿,四婶儿」老三家儿媳妇子口甜,进来歇腿来了。歇腿是假,馋那两颗葡萄是真。「春芳来啦?坐,坐下吧。老鬼,给春芳沏些儿茶。」梅花盘照应侄儿媳妇。 「不喝啦,不喝啦,坐阵儿就走咧,回的还得给一家老小做饭咧,后晌还有二亩地要锄。」春芳说,眼咧时不时瞟着两颗葡萄。 「四婶儿,你和俺四佬儿可把这儿葺理美啦,老远地看还是个景致咧。」「嗨,闲的也是闲的,活动活动腰腿。」梅花盘应酬。「活动腰腿?当初使叫得黑间睡下连身也翻不过,直哼哼,还吹牛x!」年生笑他老婆子。「四婶儿,你老俩口能做多少做多少,可不敢使着,毕竟年纪了。」春芳劝。 确实,蚕老一宿,麦熟一时。老俩口真的是老了,头发也都白了,没一根黑的,脸上的颜色倒还红圪润润地。梅花盘年纪大了以后那只眼的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了,这地一来,原先那吓人的眉眼还是变了不少,有了几分慈祥的神态。 坐了一会儿,春芳起身:「走咧四婶儿,跌空儿到村里来坐,和俺妈道讗讗。」 「四婶儿不愿到人前的,这张脸再把你婆吓着,哈哈哈。」梅花盘逗笑地说。 「看四婶儿说的,都是自家么,还要说那话?有甚做的针线活计吱声,我抽空过来一会儿就办了,我走咧。」 「春芳等等,老鬼,把那成了的葡萄给春芳铰上几串子,取回去给孩儿们吃。」 「不用啦,不用啦。」春芳还假推辞。 「春芳,四婶儿是一只眼,可眼里也不揉沙子,在我这儿作假咧?叫你拿上就拿上,要不喽以后就不用上俺的门了。」梅花盘假嗔咧。 春芳:「看俺四婶儿说的呀......」脚却是不挪步了。 春芳提溜了三串葡萄:「四佬儿、四婶儿你们在,俺回呀。有做的活计作声哈。」 「嗯,嗯,断不了麻烦俺春芳。」老俩口把她送出门去。 路上春芳琢磨刚才四婶儿的话,嘀咕:「这老婆家的眼就是毒咧,能看到人心里去!」 老俩口送上春芳走喽,年生就说:「你呀,多事!人家又没说吃葡萄,揽球的那些事。还不怎熟咧,铰喽三串子!」 梅花盘笑:「你呀,操甚的心咧?她两只眼快把一架葡萄都『吃』完了,不铰两串应点应点能行?你两只眼还没我一只眼看的清咧。等着吧,豁出半架葡萄的能换多少人情,这账你算过没有?」 「老鬼婆子,快活成精的了,你呀!」老年生厾点上梅花盘笑。 果不其然,隔了没几天老二、老大家儿媳妇们来窜来了,走的时候免不了两串礼物。侄儿子们也上门来了,留饭就吃,还能喝俩盅。当四佬儿的除了散酒,还有铁盖盖的瓶瓶酒,副食炒鸡蛋,隔二批三还有肉,上门能不勤?也好,窑儿里水瓮儿里的水常是满的,轻重活计他四婶儿指派做的十二分利索。这四婶儿也当的到位:「春芳,第明挖过一碗绿豆面来,咱吃些儿剔羹儿吧,还有炖下的肉,咱都调着吃了它。唉,回来,别的媳妇子跟前可不敢说哈,都来喽可真的成了狼多肉少了。」 「嗯,知道啦。」春芳兴冲冲地走了。 再过几天,老大家儿媳妇子来了:「哎,俊莲,第明咱打平伙吧,有好红面咧没啦咧?有咧?有就好,和好面掺上,咱们做成拨面,咱煮出来,四婶儿这儿有鸡蛋,再和洋柿子炒上吃,香美得多咧。对了,第明有空没啦咧?一天闲的?那就好,给四婶儿和你四叔儿把被子拆洗了,晾干,赶后晌缝住。唉,人老了,瞎眉蹙眼的,连针也纫不上了。」 「就这些儿营生呀,四婶儿歇心吧,我赶第明大早就过来了,赶半后晌就缝住了。第明好天,广播匣子里说来。」俊莲应承。 「嗯,对了,就你家过来吧,旁的媳妇子就不用惊动了,一共十颗蛋,人多了,稀不稀,淡不淡的,够谁吃?」梅花盘委咐。 「嗯,知道啦,四婶儿就亲我们。」俊莲走开有些飘了。 「老婆子,你哄得孩儿们还要睡着咧。」年生笑嘻嘻地说。 「哄杀人的不偿命,老鬼你活了七十了,解不下?」梅花盘笑咧。 这事连其他三个妯娌也有些眼热:「老大嫂,孩儿们见了他四叔四婶比咱们还亲。」 「可不怎的,前日叫俺家那二鬼担两担水去,他连气不下,一溜黄尘跑啦。后来才知道给他四叔担水去啦。哎,这才是『亲的指不上,不亲的坐一炕」。』他二嫂还是改不了那口快。 他大嫂说:「看来呀还是骨殖里亲咧,流的都是李的家的血么。老四的家也没个正经劳力,由他们去吧。」村里的人也羡慕:老俩口没儿没女,一天起来居舍比有儿有女的下家儿也红火。81年冬天,病了近一个月的梅花盘半夜里喘得厉害。老年生拉着了电灯问怎啦咧?「俺怎么从脚底往上冷咧,凉梢的。」梅花盘圪擞着说。老年生觉察不对劲儿,赶紧抱在怀里,抓住她的一只手,觉察冰冹儿。「四儿啊,这回怕过不去啦,连明也挺不到了。」 「瞎说,有我咧,有我咧!」 「你?四儿,这辈子俺在你身上有愧咧呀,没给你生养下一儿半女,你不怨我?没后悔娶过我?」 「没,没......」 「真的没?我这脸......」 「真的没!人对缘法么,狗对毛色。能减十年寿,也不敢死到老婆后。老婆子,你可长短不敢把俺撂下,撂下俺可怎活咧?咹?老婆子扎挣得再活上几年,再扎挣上几年......」老年生哭得一冲鼻涕两冲儿泪。 「四儿,不由人呀,不由人......」说着声音慢慢地小了,喉咙隙里「咯儿」地一声。老年生觉察梅花盘的身子在他怀里就扎实起来,年生哭的恓惶煞,把 梅花盘款款儿放平。圪擞打蘸穿上衣裳,下了炕拄了根棍子,跌跤跑滚跑到村里寻大队干部们,侄儿们去了。棺材是大队出的,白事上用的装椁、白洋布么,老年生开开一支箱子:「这半厢是她用的,这半厢是将来我的穿戴。」来 帮忙儿的婆娘们都说:「嗬呀,四婶儿算计的可得当咧,都支预好了。」村里有知根打底的人说:「他四婶儿这辈子能给自家做了主,能给自家做了主的人不多,女人更少见,少见啊!!!」梅花盘走了,可能遗憾不多吧?这人。
- 5. 孝子金柱
金柱是属猪的,阴历七月里的生日。汾阳人的乡俗,七月里的猪命不好,是个「犯月子」。因此金柱十岁上他爹下煤窑出了事故的时候,人们就好像自家的预言应验了,一圪星儿也不觉察奇怪。当时是80年代初,土地下户时间不长,村里农民们正是各自为阵的日子,曷地儿还有时间顾得上招扶他们咧,那几年娘母们的日子实在是恓惶。不见金柱妈赵俊娥到收秋打夏的时候,引上金柱在地里做活做的实在没好气了,坐在崖边上拖长嗓子哭上一气?金柱也哭,只当他妈要跳崖咧。孤儿寡母的日子就这地跌跤马趴地过来了。 也有人给俊娥说过再走一根路,人还年轻嘛。俊娥死活不吐口。十人九马说了个九进八出,问得着了急,俊娥说:「我是怕俺金柱跟上我吃人家的眼眼食咧,要给我说也行,得男方没有孩儿的,能挣下钱儿,往后不能要孩,一芽儿心过日子,有这个条件我就嫁,没的话就不用再说了。」媒人们背后嘀咕:「人家谁家娶媳妇子不是为了栽根立后咧,谁愿意替瞎驴挽草咧,这曷地儿是选男人呀,干脆买个骡子算球啦。」一来二去,媒人们也就不上门了。 金柱可小懂事。要说上学么,小说戏剧中无一列外都是「寒门出贵子、寡母育状元」的套路,实际现实阖里这事情少。金柱除了数学以外的科目,可以说老师讲的都是喝凉水等筷子——白搭。问题是金柱妈中了古戏文中「寒门出贵子」的毒了,非要金柱成龙变虎不行,一直就拧到了初中毕业。金柱说:「妈,我不是那上学的那块料,与其点灯熬油不起作用,还不胜早些儿出学校挣钱咧!」看金柱一再不想上了,再说那时候农村「三提五统」各样赋税也收得多,日子过得紧巴卜闹的,俊娥也就应承了。不过看着她厮儿还有些单薄的肩膀,当妈的又两瓜瓜泪。 金柱刚开始是跟工。日头晒的呀,能说把金柱撂到炭堆里金柱要不笑,你分不清人和炭,全耍牙白咧。到开资领饷的时候,金柱准给她妈买一包绿豆糕。为甚咧?有一年割麦子,娘母俩在地里往返十几陇割下来,他妈喝了口地头起的冷开水说:「哎,割麦子乏了,喝口凉米汤,就上一疙瘩绿豆糕,世上的好吃的不过就这了吧?」从那阵儿起,金柱记下了,当妈的爱吃绿豆糕! 汾阳城里一进夏天准有骑三轮车出来卖的:「汾州老字号,新鲜绿豆糕!」他妈嗔金柱乱花钱,金柱说:「妈,钱就是花的么,我的命还是妈给的,在妈身上还能心疼这几个钱?」 俊娥眼里潮湿了:「孩儿啊,妈是想多攒几个给你娶媳妇子咧。」 金柱不吭气了。四间新房倒是有了,可那都是他爹的命换将来的呀。那会儿人死了,煤矿上满共才给了一千块钱。金柱家爹在世的时候地墼批下来了,没等攒够券窑的钱人就殁了。俊娥取上一千块钱圈起四间窑儿,再没能力进一步葺理了。现如今(90年代)娶个媳妇寡财礼就得八九千块钱,愁啊! 媒人再进门是给金柱说媒。金柱长得宽眉大眼,身子展妥,不吃烟,不喝酒,不会打麻将,这样说吧,是个没有任何恶习的五好青年。那几年跟土工风耗日晒,可是身子看见锻炼的更结实了。有那邻村的女子看下他了,这不就打发媒人上门提亲来了?可是有条件:穷富不论,结了婚要单另过,结婚兑下的饥荒一分不还,财礼按现时价走,不攀高,不就低。俊娥当时就应承下。 黑间金柱从工地上回来,他妈就告给他,就是条件说得含糊。金柱心里明镜儿地,一再问他妈,当妈的就一五一十都说了。金柱几没乎把喝水的铙碗摔了:「不行!我不同意!妈,她家要成心想结亲就得同意我的条件咧,第一、妈和我们不分锅灶,二,结婚兑下的饥荒我一力承担,三,以后对妈有不到之处一拍俩散。要同意就办,不同意她家愿意找谁找球的。」 俊娥:「孩儿呀,你当你家是甚下家,咹?为官的还是做宦的?看看和你一茬茬的孩儿们不是结了婚就是准备办的,要把你剩下了,妈妈熬了这些年可为了个甚咧。你爹在地下能安心?孩儿呀,男子汉能屈能伸,为了成一家,你就得低一低头呀!」 金柱:「不行,这事情不能这地办,妈,这不能听你的,我怕全村人的唾沫把我淹杀咧。」俊娥:「怕甚咧?话好听吃不饱人呀。再说啦,这阵儿新人不背饥荒那是家家门上过咧,咱家能例外?孩儿啊,听妈 说......」金柱早一甩手到他那间居舍去了。娘母俩各流了一黑间的泪,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难处。 第二天刚明,金柱推上车子要去工地上,他妈给他带着几个晌午打尖的馍馍。凑这旮旯旯又说:「柱儿,你看这事咱就这地办了吧。」 金柱:「妈,你要想叫你「厮儿」在桃柳村往后能挺起脊梁骨活人喽,这事以后就不用再说了。」说完,把几个馍从他妈手里拿过来装进书包里,骑上车一溜黄尘地走了。 俊娥呆性性地看住厮子的背影:「孩儿啊,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好啊。」又想想他厮儿那红肿的眼,犟脾气,这事儿就放下了。 春去秋来,金柱的婚事随上汾阳彩礼年年儿的飞速上涨,也就耽误下了。 金柱冬天也不识闲,跟上人学着培育蘑菇。那家也钻气,一冬天就成了人家那里一顶一的大师傅了。老板暗地里高兴:这可是拾了个宝呀,技术不赖,人也勤谨,见甚做甚。舞马长枪地对金柱说:「金柱,开了春不用跟工去了,就我这儿干吧,球!泥活你能赚多少咧?我这儿按月工资给你!」 金柱也痛快:「行!老板识人,我也就死心塌地伺候你吧。」老板张开口笑得哈哈的。往后金柱对整个培育流程就更上心了。 公司的出纳是老板的妹妹,唤个巧玲,二十八九了也没嫁。倒不是汾阳讲究的门头根底有问题,是上大学的时候找过一个男朋友,后来那人变了心了,这女子也就有了落下心病了,总怕男的们骗他,个人大事也就一年一年耽误了。 俩人在一个单位,时间长了,一来二去金柱和巧玲就有了那层意思。老板也有心成全咧,成了一家人了动,金柱还能叫别处撬走吗?正这节骨眼儿上,金柱妈一场病就把计划好的事弄的消汤了。 俊娥先是不想吃饭,自己弄了些开胃的药吃了也不顶事,后来上卫生所看罢,开了些药还是不顶事。到后来吃不下饭的了,才进城到医院检查,这一检查出来人家医院说:「食道癌,要做手术,全盘下来得个十几万吧。」人先住着院,金柱想办法寻钱。就这等闲工夫居舍的存项就贴进去了,这也是当时农村人的通病,小病硬扛着,大病等死。为啥?一来是钱紧,刚开始舍不得花。二来是医院里的费用和上了发条的钟,噌噌的往上涨咧呀。以至于靠后些日子给医院交不起钱了,人也就拉回来了。金柱这才求到曹云亭名下,尽管盼头不大,没啦想到是绝处逢生啊。眼看得老婆家一天比一天精神,金柱这才歇歇心心地上班去了。 这头儿老妈身上歇心了,那头儿和巧玲的婚事可就有点儿悬了。巧玲家哥说了:「金柱是块好后生,可是这财礼别人现时是七八万,你五万也得出吧,要不了别人还当人家俺妹子嫁得着急了。」金柱听见别人传闲话,心里就凉了半截儿了。何尝不是呢?这事要打到自家头上也是这地做法,人家当哥哥的有这个度量也算做到那儿啦,怨自家没啦招妻的命吧。 巧玲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要说金柱人吧,论长相、人品、灵气那是没说的。可要是凭上一分彩礼不要,进了金柱的门,这事旁人看起来也说不过去呀,怎办?金柱上下班和没事人地,那是装出来的。巧玲出来进去也是该说说,该笑笑,也是假装出来的。这俩人一但见了面说话就女的也「结磕」了,男的也「秃舌」了。 世上凡事毕竟有个转机,金柱和巧玲的这事情转机就在二狗子身上。二狗子?就是咱们前头说的和连生开三轮送油送面的那货么。 自倒连生倒了台以后二狗子也不炸了,到乡里蘑菇厂上班了,和金柱是同事。那天二狗子和金柱说起巧玲的时候,对金柱说:「金柱,还是你不球行,你听我的,先把她肚弄大,到时候还不是咱说 了算?你呀,榆木疙瘩!」金柱说:「你说的是些甚咧?我就再不堪也不能坏人的门风,咱正出正入,穷也不能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教人家笑 话!」二狗子:「哈哈哈,还有羊肉放到口上不吃的狗咧,金柱,就你这球势样活该你狗日的打一辈子光棍,教的曲儿唱不起 来!」 从那天起,二狗子就把这事儿当笑话传出去了,说他妈x那个金柱当自家是圣人咧,脑子里住上壁虱啦,是个教不醒的球人。 村社里闲话传得快。这事情没几天就传到巧玲爹耳朵里,老头儿是个开通人,和巧玲的妈一样都是退休教师。听见这话以后叫巧玲引上金柱到居舍一趟,说是问些厂里技术上的事情,实际是考察考察金柱的为人。三四个人道讗了一前晌,晌午老俩口还留了顿饭。第二天就把巧玲吼回去,给了巧玲一个存折,叫她这地这地...... 巧玲和金柱也说这地办,说俺家大人对上人品看重,这是有意成全。金柱有点拐不过弯儿来:「不行不行,这不是弄虚作假咧?叫人知道怎么说我,不行不行。」 巧玲说:「蠢鬼,这是借给咱的又不是不用还啦,再说了人家这年纪也这来了,你还要耽误到人家到甚会儿?」说完脸红的。金柱不好意思地噫噫讱讱算应承了。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金柱和巧玲结了婚了。巧玲哥哥到底也不知道金柱的六万八千块的财礼是曷地儿来的。翻过年正月初二在家庭聚会上还问:「金柱,你给哥说,你和巧玲结婚的钱是曷地弄的?」金柱支支吾吾地,他妻哥说:「该不会是从邪门歪道上弄的吧?」他老丈人一指儿子的鼻子:「胡说八道!金柱是那人?自家人一点也不向自家人!」老丈母也在半壁说:「金柱是豁唇唇溜瓜皮——渠渠里有道道哩。」说完还笑着看金柱。 年底,巧玲养下个猴厮儿。高兴得个金柱妈忙前跑后,腿胯比病以前还利索。儿媳妇子说:「妈,歇会儿吧,别东跑西颠了。」 俊娥说:「巧玲子,我一辈子没像今年这地舒心过,伺候俺孩儿、俺孙子妈妈心里愿意,身子呀就不觉察乏了。」 孩儿过满月时候,金柱的丈人、丈母娘来看女儿和外甥子来了。金柱不好意思地悄悄拿出四万块钱对丈人丈母说:「妈,你看这钱先给你们这些吧,剩下的过了年再......」丈母笑:「金柱,这钱啊给俺外甥子攒着罢,将来上学用。」老丈人说:「俺金柱就是个实在人,快装起来吧,不敢叫你哥、你嫂看见,闹意见咧,呵呵呵。」 后来?天底下的事情曷地能写完咧,只能用「天佑善人」四个字来结尾吧,看着要不过瘾了动,那咱就看下一篇吧。
- 4. 老中医曹云亭
老汉今年快八十的了,五十几年前二十来的时候就给人唤成个「先生」。汾阳西部丘陵区的百姓还是保留了原始的对医生的恭敬,所以对于能号脉、扎行针的中医叫先生;对培训出来的村医和大医院敢动刀子,穿白褂褂的西医叫医生和大夫。这样在乡村里你一听村民唤「先生」还是「医生大夫」就知道对方是西医还是中医了。 曹云亭的老师是苏景斋。曹云亭也学得一副老派儿人物地,架子大,规矩多。村里的人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地,为啥?就为了那一身出神入化、起死回生的医术。农民们对有本事的人那是相当敬重的。 但凡中医都有最擅长的一科,或内、或外、或妇科、或儿科、或者是骨科等等,苏景斋传给曹云亭的是全活儿,村民说那是「全手匠」。早些年有一回农业社队里的马后胯掉下来了,眼看得这牲口就废了。支书和队长们正商量看是跌杀坊咧,还是直接杀了给社员们分肉咧,曹云亭自报奋勇说「来我试试吧」。 半壁公社里的兽医说:「我想尽法儿了,你能行?」「来我试试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么,大小是个命哩,不行了再说。」曹云亭说。 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就见曹云亭一手抓住马儿圪倾窝那儿,一手抓的靠上些,一叫劲儿,那鸡爪子似的指头都嵌到马肉里了,一拧、一顶,众人耳风里听得「咯咕」一声,曹云亭放开手说:「行啦,上进去啦。」这黄豆大的水珠子才从他鬓角流下来。把个一村人都看得秃舌头咧:「好老天爷爷呀,这手上怎来大劲儿咧,要捏个人还不当下就捏杀?!」 当天苏景斋就知道了,笑着对曹云亭说:「就你能得多?显摆!」曹云亭恭恭敬敬的说:「老师,我要不救恓惶的一条命就进杀坊啦。」苏先生:「嗯,俺孩儿对着,医者仁心,视万物为一体,有长进!哈哈哈。」 苏先生没儿没女,后来是曹云亭养老送终,尽了孝子的责任,也尽了徒弟的本分。那半箱子古医书就传到了曹云亭手里,他也算苏景斋老先生的正宗传人了。 曹云亭每天早起的头一桩事就是到村东门外的柿树林里踅摸,其实是练功,一直避着人。早些年有拉炭的牲灵车天不明回来,见一黑圪桩子闪展腾挪,还当是遇上「不干净」了。正好赶车的是村里的假大胆,唤个二货,摔伤鞭子就迎上去了,谁知影儿一闪,不见了,正愣怔,肩膀上有只手一拍:「二货回来啦?」拉炭的二货好悬没吓杀。定了定神才知道是曹云亭。从那时起村人才知道曹云亭会耍拳。 练功回来就是雷打不动的看书。一杯清茶,一本《周易》,喝了半辈子,看了半辈子。闲坐小窗读周易,不觉春去已多时。喝出人生百味,读淡世事沧桑。喝得两鬓斑白,蓄出三绺长髯。读得世事通达,双目如电。村人都说:「曹先生走路都轻飘飘的,快成了神仙的了。」村里,乡里、市里、国内、国际甚也知道,甚也瞒昧不了他,并且有些事情,他能预料到结果,更是村民传为奇谈。 这几天孙子放暑假了,从城里来了住两天,早晨起来旭日初升,爷爷喝茶看书,孙子写作业,背英语,好一幅晨读的书香画图。老婆家润莲忙前忙后,准备爷爷孙子的早饭。老汉作了声了:「你说你打早起来『督急急、督急急』穷忙甚咧?看得人还眼乱哩。村里人家年轻的都时兴跳舞,你就不会跳也出的跑打跑打,一天的精神。衿上个『围腰』出来进的耍『水上飘』咧?」 老婆家说:「我才不学她们咧,一家做甚都做甚,『沁源山上的猴儿,一个揣㞗儿都揣㞗儿』」。「你、你,当的孩儿说的是些甚咧?!」孙子志恒觇起得脑来笑得正要说话,他爷爷一摆手:「快做你的吧,不用听你娘 娘瞎说!」厨房里老婆家「咕咕」地偷失笑儿,老汉家没奈何地摆了得脑笑。老婆子甚也好,就这口语赖。人说「人前教子背后教 妻」,背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几十年了也没改过来。 他和老婆家这门亲事当初是老师苏景斋认可的,老师说:「孩儿啊,娶过这女子吧,她帮你的医运咧。」这些年下来,倒是应显不应显应验了老师的话了。前十来年公家要求从医人员考试,考过及格后才能领个甚「从医证」,没证儿就不能行医了。老头儿一辈子最烦人考他,心气傲:「我教出来的徒弟都是各大医院一顶一的好手,哦,到头来考我?这不是往我老脸上唾咧?算啦!往后我不看病了!」 在大医院的几个徒弟劝过老汉家,可是老爷子决心一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有徒弟说不行寻上个证吧,老头儿说你这是弄虚作假咧!指头几乎厾到徒弟鼻子上。真就从那时候起老汉就「闭门谢患」了。人寻将来问他,他说:「寻有证儿的去吧,我没证儿,负不起那责任,再说了我也不稀罕那俩钱儿,和他们争斗?我败不起那兴!」汾阳人说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有些儿「翘(geqliw)」,还真的是那样。 不过凡事都不是绝对。自到不给人看病以后,老头儿还真破过几回戒,一回就是给咱们前头说的双林看过;一回是前年夏天,街门儿「咣当」地一响进来个人,「嗵」地就给老汉跪下了,一看是村里赵寡妇的独苗儿金柱,又哭又说:「大伯伯啊,俺妈看是不行了,医院里检查下是食道癌,想留俺妈多活俩天咧。大伯伯,人也拉回来了,医院里不收了,您可给尽尽心吧......」三十来的人哭得像孩儿地。 老先生心里一惊,金柱是个孝子,他爹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下煤窑死的时候金柱才10岁出头儿。这些年来孤儿寡母不容易咧,以往没钱娶不过媳妇,这二年培育蘑菇捯闹下几个了,又都送的医院里了。破吧,再破一回戒。 老先生定省了半天:「金柱,好孩儿,听伯伯说,你到地里能寻到一枝枝上开两支花的『肉蒲儿』,你就往下挖,挖到根根上看见有和蒜疙瘩儿地的东西,你挖出来,原土包住,回来再用这井花凉水把土冲干净,喂你妈吃上,寻上三回看看吧,有缘人在,没缘命终。俺孩儿记下啦?」 金柱说:「记住啦,记住啦。」翻身就往门外风一样地刮。五天头上,金柱脸面上喜擞地来了,手阖里提溜着瓶汾酒。一进院曹先生正把的书看咧,见金柱来了,不等他说话,递给一张药方:「抓三副汤药再调理一下。酒么,你提溜回去退了,给你妈买成些儿补养的,我是见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才给看的,记住不能对外人说你妈的病是我给看好来,我说的偏方方也再不能对人说起,回的罢。」 从进了院,金柱还没开口说话呢:「大伯,我妈的病......。」「知道啦,好了个七打八了,回去吧,我说的话都记住。」说完,眼又到了书上了。出了街门,金柱还挠得脑哩:「曹先生这脾气?日怪啦,他怎么知道俺妈能吃饭了呢?他开的算药方吗?这......。」 老先生至这阵儿也精采,脸面上红圪润润的,胡子是越来越长了。还是那习惯,天不明就锻炼去了,回来喝茶看书。村里的人都说,大清早晨喝茶,曹先生是咱村里头一个。好多村里的人也跟上学的早晨喝茶了,说是能长寿。传到老汉耳朵里他笑的说:「一人一体质,还能一概而论?」这不是,这阵儿弟子儿孙们到拾闹的商议曹先生八十大寿怎样大闹,其实离寿辰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哩。老汉家能看开,说:「鬼妖闹,长一岁离死就近一年。」他说完也呵呵笑了,笑得还是那地从容、恬淡。
- 3. 五婶儿
五婶儿是民国二十五年嫁的桃柳村的,直到村里孩儿们吼她「五娘娘」的时候才去世。 五婶儿是祖辈儿们对她的称呼。记忆中的五婶儿头发花白,甚时候也梳的光抿抿地。斜襟布褂子虽然旧,却洗的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低。她脸面白,眼大,睛如点漆,猴脚脚,常拄一根酸枣木的拐棍,磨得油光唧亮地。 五婶儿的娘家是南垣庄的,姓刘,五婶儿在娘家的名字叫个秀云。说起南垣庄刘家左近村子父老说起来都挑大拇指:「好下家儿!」汾阳人说好下家是指书香门第人家,几辈子也没啦作奸犯科的子弟,是清白世家。刘家至今对祖上出过一名举人津津乐道,尽管后辈儿再没啦功名,哪怕出个秀才。 旧时汾阳地面择婿婚配,男方的经济条件或者是社会地位普遍总要比女方高些,有句话叫「嫁女选高门」,所以经常进东村出北庄儿的职业媒人「一撮毛」给秀云爹一提桃柳村王家的五少王树堂,秀云爹眼都没啦圪眨一下就应承了。桃柳村王家是甚下家儿咧?六世经商,家族庞大,一辈辈凭仁义诚信发起来,在恰克图、库伦、张家口、天津、北京、上海、汉口开的买卖字号海咧。五少王树堂又是城里河汾中学毕业的,长得一表人才。按照老乡俗,男方同上媒人要到女方家里相亲来。听说这乡俗就汾阳地面有,别处少见,传言是明代汾阳城庆成王府的遗风。 相亲那一天「一撮毛」和五少坐王家的轿车儿来的。读者不用误会,这轿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轿车,乃是骡马驾辕有顶蓬有轿帘子的那种牲灵车,王家有专门的赶车儿伙计。五少穿一身洋服,现在人叫西装,黑黑儿地长长地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脚蹬一双皮鞋,两条细长浓眉,眼睛儿黑白分明,中上等个儿,人长得匀称,看着排排场场地。 一进院,「一撮毛」就给先迎出来的秀云家爹介绍:「树堂啊,这是敬斋先生。」秀云的爹字叫敬斋。五少规规矩矩奉揖鞠躬「先生好。」秀云家妈就在一半壁抿住口笑,「一撮毛」又一指厾她说「先唤婶婶吧,这事情要成了的话也就省得改口了。」那年月,汾阳地面女婿管丈母娘叫婶子。五少的脸红了,又一奉揖鞠躬「婶婶好。」秀云妈对一撮毛笑:「你这口呀,快到居舍坐吧。」人都进了中间门道里。 刘家条件虽说比王家差些 ,但也布置得落落大方,进门对面儿后墙上挂着中堂山水画,两半壁有对联「一堂书卷润心境,万山松壑养浩然。」中堂前头有一长条几,中间摆座钟,左右是掸瓶、帽瓶,条几前是八仙桌,两边各安一把「阁老圈」太师椅,东西两面儿靠墙墙也各摆一对太师椅,中间夹着茶几几,都揩抹得光可鉴人。秀云爹很自然的邀「一撮毛」、五少上座,「一撮毛」赶紧先请秀云爹坐了,这才弯过得脑来对五少说:「树堂,这回我就不让你了,往后你坐的日子长咧。」又逗得人笑。五少就坐的左下首的太师椅上。 秀云在里间炕上早听到院里的动静了,想偷的看看,奈何窗子上糊了一层麻纸。 工夫不大,听见她妈唤她:「秀云,给你佬佬续水。」秀云下了炕,脸和红布儿地,出了里间门,扭扭捏捏地搬上卤壶,给「一撮毛」倒上,声音低低地说:「叔,喝茶。」 「一撮毛」圪点得脑:「看俺侄女,说话低声软气地。敬斋哥,还是咱门第里指教出来的孩儿,知礼,体面!唉,秀云,这是树堂。」秀云圪低下得脑,脸更红了,款款地给五少添上水,声音更低了,说:「喝吧。」说完,退了一步,调身,放下卤壶,回里间了。 坐在炕上揣摩自己的脸,烧的呀,又后悔没看清那人的眉眼。刬看见他的指头儿白,手大;还有脚上那双黑皮鞋。那人长甚样咧?不会是「对子眼」「豁唇唇」吧?想到这儿害自家失笑了,又赶紧捂住口。 听见门道里一阵响动,「告辞」「慢走」「留步」的男人们客气声音。爹妈出的送人了,里外间屋里静的掉下针也能听见。 工夫不大,她妈回来,她爹不知道去曷地遛弯儿了。她妈一打门帘,笑得一脸的核桃纹:「哎,秀云,这五少你看合心不合心咧?」 「哎呀,妈,我连他的眉眼也没看见,我能说下个甚咧?」 「那眉眼还用看?蠢女子,人家长得和戏台上的书生地。」 「乃?我还以为......」秀云就把刚才自己的担心对她妈说了,娘母俩笑成一疙瘩了。 当秋来黄花满地,天高云淡的时候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先是双方换媒帖帖,上头写着两家祖宗三代的名字,男女双方生辰八字;男女双方问询对方门头根底(汾阳婚姻习俗,以防对方有遗传狐臭的毛病),再请先生看双方八字合不合;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这两天看「一撮毛」常不是在南垣庄就是在桃柳村,喝得红头涨脸地就能看出来。而且通过说成这门亲事又不知道有多少下家请他给自家儿女也张罗张罗,少不了酒肉招待。 农历腊月十八,黄历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一声声高亢的唢呐锣鼓声,一阵阵铁炮的炸响在汾阳西部的黄土塬上响起,引动多少人站在梁上看热闹:前头是骑着白马的王家五少,头戴礼帽,十字披红,意气风发;后头是一顶九凤朝阳轿,轿儿阖里坐着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的秀云。轿子外头跟着「守亲老婆家」和依然是红头涨脸手里提溜着媒人篮篮的「一撮毛」,迎亲、送亲的队伍逶迤回到了桃柳村。数十年后,桃柳村人还数念:白马迎亲,凤冠霞帔,两班鼓手。嗬呀,那气派! 洞房花烛夜,新郎问:「你爱我?」 新娘子说:「爱。」 新郎问:「爱俺的甚咧?」 新娘说:「稀罕你的头发,和马鬃鬃地,像马鬃。」新娘子脸红红的。 于是新郎又像马一样撒起花儿来,夹杂着新娘隐忍的呻吟:「马鬃鬃,马鬃鬃......」 得过年儿,五婶儿喜酸发呕。大雪初降在汾阳黄土塬上时,一声「哇哇」的婴儿啼哭响彻这静呀地的桃柳村,秀云养下个儿女子。婆婆说:「先养个照孩儿的,再养个挣钱儿的。」 怀里抲上自家身上跌下来的肉,秀云满心的慈爱在脸上绽放开了。这毛娃娃,红圪嘟嘟地的猴口,两道眉毛和他爹一样样地。生养期间五少不在跟前,当初说是去了太谷铭贤中学教学。 家家儿都能互相闻到盅盅肉香准备过年吃食的时候五少回来了。提溜的行李 ,着离八急地就往西厦窑儿里钻,他爹在圪台儿上一嗓子喝住:「身上带的风,操心凉了孩儿,几辈子没当过爹,啊?!先到上窑里暖暖。」五少止住步了,蔫恼地到了上房。他妈坐的炕上正拿二尺长的铜烟袋吃烟呢,问:「挨你爹的训了?多少日子不回来应当先问讯下爷娘吧?不懂规矩!还用人教?」说罢,把个铜烟袋在炕楞上磕的「叭叭」地。 终于进了西厦窑,「秀云啊」,五少捎的脱棉袍边打招呼,办置利索就在炕边探身看炕上的孩儿,要抲咧。秀云高兴地看住自家的男人,「先舒的褥子底下暖暖手。」五少把女抲的怀里,毛孩儿眼骨碌碌看他咧,看的五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秀云啊,你说这是俺孩儿?我这就当上爹了?」秀云嗔怪:「看你说的,人跟种种,麦跟垄垄,看这两道眉毛。」五少一边筛着孩子,一边说:「哦,哦,是俺孩儿,是俺孩儿,吼爹爹,吼爹爹。」 过了正月五少又走了,秀云听他说是又到北京甚的商务学校教书的。 过了半年,五少回来了。于是「马鬃鬃」又在西厦窑里驰骋起来。有时候秀云也会偎在驰骋累了的五少怀里,问:「不走不行?在居舍吧,在居舍好。」这时候五少总是幽幽地说:「外头世路宽套,能踢腾开。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把你和心莲接出的,也逛逛外头的世路。」心莲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五少的爹起的。秀云知道妇道人家不能碍了男人的事,也知道男人为了她好,就幸福的抱住她的「马鬃鬃」,那「马鬃鬃」又撒开欢了......。 又是一个分别的日子,秀云把五少送到大门口,横倚咐了顺叮咛出的处处操心,早些儿回来。也是这一回,秀云又有了第二个女,以后的日子里,秀云常挺着个大肚子,在二门口发呆:马鬃鬃甚时候能回来呀?她不知道,这回一分别,她的「马鬃鬃」跑丢了,至死再没见过面! 民国三十六年,五少从远远地的北京城捎回来一道信,秀云、公婆、俩女正满怀希望盼些好消息的时候,拆开的信封里却跌出一张照像来。秀云拾起照像正要先递给老公公看咧,扫了一眼却呆住了。照像上她的「马鬃鬃」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站着,前头座上一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怀里抱着个露着「小狗鸡儿」的小子,笑得有些妖娆;秀云婆婆见媳妇神色有些不对,从她手里接过照相一看也神情恍惚了;老公公从婆婆手中取过照像,再看信的内容,大致是在京任教期间,认识了某佳丽,一年前已在京成婚,并生下一子,按家族排字取名兴文,此次捎回信照,禀告二老堂前云云。一句也没提这秀云女母! 老公公看完信件,嗤嗤地就扯了个粉碎,又要扯那张照片,秀云赶紧拦住,抢下了:「爹呀,留下吧,就当个念想咧,三年了,三年没见面了,三年盼了个泪淹心呀,呜...呜...」泪蛋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啦扑啦」地跌下一地。老公公气得浑身圪嗦,指头儿厾点住京城方向:「好呀!出息啦,出息啦这是!先斩后奏呀,居舍还有这地好的媳妇、女儿,怎就能忍心撇下她们?书都看到那儿了?!俺家几辈子经商,诚信为本,怎就生出这地个节货色呀!匪类,匪类!」秀云哭了一阵就呆性性地不说话了,她婆婆劝:「孩儿呀,走一步看一步吧,不念其大人还念其俩孩儿咧,想开些儿,就当他死了,啊?」婆婆也是老泪纵横。 「不行!我要到京城寻他的咧,他得给我个说法,眼里有我这当爹的没有,他要不给我说下个一二三来,我就告状,他要不嫌丢人,我也不怕败兴!」拐棍戳的地「咚咚」作响。婆婆赶紧拦住说:「好我的大王爷呀,可不要敢生是非了,汾阳离京城千山万水,你要再气出个好歹来,剩下我们可怎活呀?」婆婆一手拽着公公,一手拍着大腿哭吼着。浑家儿疥蛤蟆吵窝折腾了半天。 晌午,公公叫婆婆把老大吼过来,就是大少,长子。秀云听见父子们在上房里高一句,低一句商量了半天,后来老大走了。 没几天,一杠王家的轿车停在南垣庄刘家的门前,赶车的是秀云的大伯子,这回没用专职的伙计。车上下来的是秀云的公公,刚进院里,秀云的爹正从窑里出来,惊了一卜楞:「亲家!呵呀,贵客呀,来来来,进居舍,秀云妈,沏茶!」秀云公公和大伯子进了门道坐定,秀云爹疑惑的问:「亲家,您这是......?」 「敬斋老弟呀,这叫我怎地个说呀?唉,丢人咧!」秀云公公拍了下大腿说 。 「亲家,有甚事说么,这是在自家居舍。」说完,对秀云妈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女人避开。 秀云妈刚要动身,被亲家拦下了:「亲家你也坐下,咱们都自家,我今老脸放到一壁子。唉!家门德行都叫我那个『五家败』坏了呀!」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临了又说:「亲家,是这,我咧明人不说暗话,把咱秀云接回来吧,俩孩子留下。我呢把『五家败』名下的那一份都给了秀云,以后也好过活,是嫁是守与姓王家再无半分瓜葛。您看?」 这可把刘敬斋打了一「闷棍」。定省了半晌才缓缓地说:「亲家,我家业不如你,可也还凑乎能过。当初愿意和你家结亲,也是看下了你家是体面下家。俺女要嫁到你家要是没有做下『出圈圈』的事,她还不能出你家的那个门子。再说了,你可南垣庄问问俺家的门风。常言说得好:好马不备双鞍套,好女不嫁二夫男。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她是死是活那是你家的事,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咧。亲家,你说你家的事俺还能管得着?这不是他大哥也在这儿坐的,你说不是这道理?」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秀云公公直摆手:「好敬斋老兄弟咧,不敢说啦,再说你老哥连这门子也出不去了。我也是觉察秀云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儿对不住她呀,你歇心,秀云在俺家,只要这门里死不绝孩儿就受不了制!敬斋老弟,我把话放这儿,你歇心!」刘敬斋淡淡地一笑:「亲家,我刚才不是说了么,那是你的家事,俺管不着。」再没话了。 秀云家公、大伯子起身告辞,刘敬斋还说:「哎呀,亲家,你看晌午头上了么,吃了饭再走,咱亲家们喝俩盅。」秀云公公摆手,一脸惭愧:「还喝酒?唉,眼下滚油浇心咧!」父子们出了大门上轿车一溜黄尘走了。 刘敬斋送上亲家走了,大门一关,两眼泪「扑拉扑啦」地掉下来了,喃喃地说:「孩儿啊,你这是甚的命咧!」上房里,秀云妈低低的、压抑的哭声传出来了。 日子稠得像树儿上的叶叶地。转眼就到了解放。多少个黑间想起「马鬃鬃」,秀云就把黄豆撒的地夏一颗一颗揣黑黑拈起来,再数有多少颗;唯有这样才能转移那人想人的苦和遏制原始的欲望。刚四十出头,鬓角里就有了白发,像抬到青丝里的银针一样。 五少家妹妹在贵州工作,年前回来见嫂嫂不容易,就把二侄女带出去了,留下大侄女陪伴嫂嫂。那时候公公婆婆也和她商量过:「孩儿啊,这阵儿解放了,婚姻自由,要不喽再寻个下家?没人笑话。」秀云说:「爹呀,当初咱家八抬大轿把我抬进这个门子,我再要风风光光的出去那就得独龙杠十六抬了,三十二抬不敢指望。」独龙杠十六抬、三十二抬那是汾阳办丧事抬死人的。吓得公婆再不敢提这事了。 合作化的时候,秀云把他名下的地亩全部交了;死宝变活宝献浮财的时候,秀云的耳坠、手镯、戒指、现洋都主动献出来。桃柳村人厚道,在各种运动阖里也没为难秀云。也有邻家婆娘们暗地里劝:「五婶儿,你就不留一两样『后趁』?」秀云说:「眼睛儿还烂的流了咧,还顾眼圈子?」劝的人也点头:「唉,反过来一想,何尝不是呢,『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老话说就了。」 59年,公公和婆去世了,两位老人活着时候没有随其他儿子过活,为了秀云不孤兮兮地,和秀云在一锅里搅稀稠,妯娌们倒也落得清闲,没有闲话。公公婆婆是秀云伺候煞的。 70年代时,五婶儿大约六十来岁。那岁数按现在来说还跳广场舞呢。可人呀,心里的苦痛会加速身体的苍老。大女儿也嫁了,随男人在外地咧,每年能捎回十块八块的,五婶儿也花不了;二女儿已在南方参加工作,不能常回来。五婶儿自做自吃,生产队也不需要她到地里劳动,常年和人交流少,人也就更呆了。 据后来村里的人回忆,有时候在街上路过的人见五婶儿坐在门前石墩墩上念叨:「马鬃鬃,马鬃鬃......」,有人就问:「五婶儿,说甚咧那?」五婶儿缓过劲儿来反问:「你说甚?」要不她就朝看不见的远处低低地唱:送情郎送到大门外,问一声情郎哥哥多会儿回来……」人说五婶神经有些儿不正常了,也有人说五婶儿唱的是苦,更多的人说五婶儿是把心里的泪往外扬咧…… 75年冬天,五婶儿走了。临不行时叫大女儿心莲从箱子底寻出一张照片,也不算一张了,刬留的一个男人的像,其他的可能都铰了。对心莲说:「这是你爹,我走后把这相儿和装裹放一搭里。」人已经啕不过气来了,心莲含泪蛋圪点得脑应承了。 80年代中期,王树堂从海外寄回村里一道信,大致意思是问侯村里族人情况,想回来看看。家族中辈份儿最大的世立先生和族人商量后回了一道信,信阖里刬写的十个字「合族活不见面,俩女死不送终」,落款是全体族人。村里有人后来还对这事惋惜,说人家要回来能空手?世立先生说王家见过银钱,不稀罕! 黄土塬上埋了一个苦命的女人,也埋了一段情感。后人说起来总是感慨地说:「唉,人呐,就球那回事!」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