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22. 人物性格分析
我的习惯是对小说应用心理学的精神分析，解读角色的个性，也就能随之读懂了他们的宿命。为什么说是宿命呢？因为同样的选择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就比如女主角费尔明娜·达萨，她的个性是什么呢？从文中可以看出她自矜、骄傲、有独立意识，这些都是她美丽的地方，人们因她的骄傲而折服，可另一面，她也注定要为这些个性受苦，成为她婚姻里痛苦的源泉。
她独立，有自己的想法，因此阿丽萨第一次送信给她时她不会匆匆答应，面对医生的追求她能坚决的拒绝——她在意是自己做出了决定，而非别人替她做主。她很在意自己，会自尊自爱，这都是非常美好的品质。然而可惜的是，费尔明娜·达萨并不关心别人过得怎样。
她做出抉择时，向来自考虑自己的感受；当他拒绝阿里萨时，她并不担心他的人生会怎样。
我浏览过网上，许多人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评价是自私：“她从没考虑过别人”，许多人这样说道。然而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种自私，而是没人教会她该如何去爱别人。
在心理学对童年时期成长的分析上看，费尔明娜·达萨的成长环境缺乏“爱的教育”，她自幼失去母亲，代替母亲角色的姑妈对她更多是怜惜而非母爱，她的父亲视她为跃升阶级的工具，她在修道院里听到的是要将人生奉献给上帝——而这些又与她所具有的智慧相悖。她看上去生活在一个美满又富有的家庭，但是她的生活是有缺失的：没人真正在意她的想法，所以她也不去在意别人。
这种认知，决定了她的骄傲，她性格里的不屈服，面对父亲的威压和世俗的压迫能保持自我，但另一方面，她一旦沉浸自己的幻想，逻辑上形成“闭环”，就很容易变成同自我较劲，或是同身边人较劲，多出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与烦恼。
她是骄傲的，因为骄傲，所以得失心重。当事情脱离自己掌控时，她要维持自己的骄傲，所以必须推开那些破坏她完美性的东西。因此可以理解她为何果断的拒绝男孩的爱情：那个男孩和她的幻想相比太弱小了，所以他必须离开她的生命。然而偶遇医生那次，她的骄傲又被彻彻底底的粉碎：她在金光闪闪的他面前是那么卑微，以致于她必须要找到一种方式将这种屈辱还回去，而让他登门求婚是她唯一能找回骄傲的途径。
然而另一边，阿丽萨看上去贫穷，但他的母亲却非常关心他的精神世界。他和达萨不同的是，他缺少的是父亲教会他一个男子汉的坚毅和责任感，这使他养成了柔软的内心和逃避的个性。他内心的柔软使他能创造出动人的诗歌和热烈的爱情，但他的性格逃避又使他道德感缺失且承担不起重任，这样软弱的他又如何能肩负起他深爱的女人呢？
年轻时的阿里萨为情侣写情书，撮合了情侣，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这是他内心温柔的一面，这种温柔决定了他不会破坏达萨的幸福，宁愿等到医生老死也不去打扰他们的婚姻。但另一方面，这种温柔又是一种胆怯，是一个在爱面前的可怜虫，只能通过不断寻找情人来坚持自己，使自己不被思念/幻影所击溃。
再来看医生的个性：他工作井井有条、形象无可挑剔，他命运里的使命就是要担负其家族的荣光，但他的内心却对这样既定好的命运是不甘心。
“他生性怕黑，再加上父亲无形的亡灵就存在于这座沉睡的宽阔宅邸这一切都令他毛骨悚然。早上五点，当邻居家的公鸡啼鸣，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完全交托给全能的上帝，因为他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在祖国这片废墟上多住一天。然而亲戚们的关怀，几个星期日的郊游，以及那些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的倾心仰慕，最终减轻了回家的第一印象所带来的苦涩。他慢慢习惯了十月的闷热,周遭刺鼻难耐的气味，以及朋友们不成熟的看法习惯了大家的那句“明天见，医生，您不要担心”。最终，在习惯的魔力面前,他屈服了。很快,他便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个简单理由：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个悲伤而压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给他的，他属于这里。”
注意这里，他很容易屈服，这是他性格里软弱的地方。身为贵族，就是要不断在宗教、伦理、礼数、阶级面前屈服。
“乌尔比诺医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甚至都不自问一下它们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而他们之间的婚姻则更糟，他说，因为两人来自两个敌对的阶层，却又生活在这样一座依旧梦想着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但对他们来说，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这个容易屈服的男人，也在中年时爱上了一个黑人女子。不同于阿里萨肉体出轨而精神始终专一，医生肉体没有出轨却真实的爱上了那个黑人女子。这段精神上的出轨又被达萨发现，再一次击碎了她的骄傲：她开始变得平和、变得妥协，开始忍受折磨。
对阿里萨的残忍拒绝也始终影响着她的生命，书里这样写着：
“她感到自己被负罪感的幽灵所折磨:这是她唯一无法承受的感觉。当它来袭时，她整个人都被惊恐笼罩着,只有找到某个能帮她减轻良心谴责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情绪，这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当她在厨房打破盘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此细被门夹到时，她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赶忙指责他:“都是你的错。”虽然事实上她并不在乎到底是谁的错，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只要把这种无辜从言语上确定下来就足够了。”
分析到这里，我想起在知乎上曾看到过的一个提问，它说感情上辜负了一个很好的人会有报应吗？
其中一个回答让我感触良多，回答者说“会有报应，但和辜负这件事无关，天上并没有一个裁决人来判定你是否应该受到惩罚，但报应来源于你本身没有识别和抓住美好事物的能力，来源于把别人的爱视作弱势的体现，然后轻视它，浪费它，却又患得患失，这本质是性格里的恃强凌弱，有主动权时欺压对方，没主动权时伏低做小。你不会在这件事上遭报，但迟早有一天会因性格的缺陷而栽跟头，这就是宿命，是性格决定命运。”
3. 爱的感性与理性
爱是一种狂热，还是一种冷静？这本书和男版的《白玫瑰与红玫瑰》有些相似。阿里萨与医生，一个热烈，一个冷静。
医生更具有知性，爱在他的身上体现的并不多。“胡维纳尔·乌比诺医生总说，他初识这位将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时，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可为什么医生会选择达萨呢？因为她有着他没有的东西：骄傲，绝不屈服。因为医生是个偏理性的人，很多时候用理性去思考就会发现爱是虚无的，为了爱承受许多代价是不值得的，爱以外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物。
但爱又确实存在，理性在爱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因此书中的黑人女子说医生：“他做了许多事，这样就可以免得去想爱情”。医生用忙碌和世俗的成功来避免对爱情的思考以及这种思考的无能。因此医生提供不了爱情，但他能提供婚姻所需要的一切：稳定、成功、世俗，但唯独提供不了爱。
只是医生就完全没有爱吗？也是有的。当他出轨黑人女子时，爱情切切实实发生了，就像文中说的，医生知道一件无可挽回的事在他生命里发生了。然而可惜的是，他的理智再一次让他屈服了。尽管我们不赞同出轨的行为，但是医生终其一生都没能弥补上他性格的缺陷，没能在他肃穆的生命中焕发出生机。
在这一方面，女主同他很像。当面对不好的事情时，医生是屈服，回到舒适圈，而达萨是推开，是让不好的事物远离自己。
而阿里萨又是另一个极端，他的爱太多了！这让他面对不好的事情时仍然能奋不顾身投身其中，但另一方面，他又因这种狂热收束不了自己，虚耗着自己，折磨着身边的所有人。他的爱可以远观，却不能陪伴。他的爱是高于一切的，因此他的道德观念很薄，他自己可以牺牲、他的人生可以牺牲、他600多个情人可以牺牲，只要能实现他那至高无上的爱情！
然而，这些终究都不是爱情，更像是一场疾病，一场霍乱疫情。
说到这里，也浅浅说说我的感触。最早我对爱的理解，不止爱情，对亲情、婚姻、友人之间的关系都视为感性。爱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绝！”。然而后来经历许多又觉得，爱更应该是理性的，真正的爱是将对方置于自己之上，优先对方的需求而非自己的热情，方才是真正的爱。这样来说，爱更应该是反人性的、是一种理性思考的结果。
然而医生的一生提醒了我，假如连自己都过不完整，又如何去爱别人呢？如果只想着满足对方的需求，就算提供足了安全、稳定、情绪，但这些东西加起来到底是谈不上爱情。
但阿里萨与达萨晚年的爱情，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爱是一种感性与理性调和的产物，是一种智慧的启迪，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生机。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这个故事里，医生和达萨之间没有爱情，阿里萨和他的情人们之间也没有爱情。但在故事的最后，他们将自己的想象投影回了现实，协调了感性与理性。我个人很喜欢这个结局，两个老人自己分享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展现对知识与智慧的领悟力，在苍老的躯壳里迸发生机，以及彼此对彼此命运的和解。最后，想摘录一段他们放下痛苦与孤独的片段：
过了好一会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她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柔和甜蜜。他发现她竟在默默地哭泣。他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在旁边耐心地等她眼泪流尽，而是有些惊慌失措。
“你是想独自待着吗?”他问。
“如果是，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一瞬间，两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只苍老的手都不是他们在互相触碰之前所想象的样子。但片刻过后，它们就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了。她开始讲起已故的丈夫，用的是现在时，好像他仍然活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她是到了一个自省的时刻，她将带着尊严、带着高傲、带着无法抑制的活下去的渴望自问，她要如何对待心中这份无主的爱情。
为了把手留在他的手中，费尔明娜·达萨停止了抽烟。她迫切地渴望能理解自己。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正当她把心里话一吐为快时,有人把月光熄灭了。轮船稳健地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巨大猛兽。费尔明娜·达萨从热切的渴望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你走吧。”她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亲吻她的面颊。她却躲开了，用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拒绝了他。
“已经不行了,”她对他说,“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
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费尔明娜·达萨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驶向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第二天应从何处重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