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背英语单词不代表能英语交流,这是因为中英文翻译常常不能严格对应。甚至就拿“红色”这个词来说,中文里红色隐含着大吉大利,喜庆吉祥的意思,但在英文里“red”却隐有负面意义,比如“赤字”、“红灯区”(red light district)、红头文件(red-cover papers)。所以在美股里用红色表示股票下跌,而A股里红色代表上涨。这种认知上的差异悄然根植于我们的语言体系,造成了语言沟通不畅。
中译英很难,但“中译中”同样是件难事。当我们阅读《道德经》等一众国学的时候,瞧着每个字都认识,但读起来却玄乎其神,云里雾里—这是因为我们的语言认知和老祖宗并不相同。九年义务教育加上大学生涯,接受教育的模式以理性思考、逻辑推理为主。但传统国学的学习方式,是先把圣人的言语统统硬背下来,然后去游学,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历的事情够多了,某一天突然就理解圣人的话了,开始知行合一。为什么人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喜欢国学呢?就是知识在某一刻和自己的经验结合了起来。
这就谈一谈东西方语言的区别,西方语言以传递命题知识为主,也就是表述事实、概念、物质等,比如水在100摄氏度会沸腾,西方语言里知识的传递是不依托经验而存在的。但东方语言传递的则是非命题知识,就比如一碗美味的萝卜排骨汤,你难以和一个没尝过萝卜排骨汤的人去形容它是什么样的味道,只能用很多共通的经验去类比,比如咸口,带一点回甜,肉质嚼起来有汁水,萝卜很爽口。但这终究不是那么精确,直到某天对方尝到萝卜排骨汤了,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萝卜排骨汤是这个味道啊!
而《道德经》就是在说这么一碗你没尝过的萝卜排骨汤。老子在开篇就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道”无法被语言描述,就算给它取个名字,下一秒它可能又变了。它既可以是萝卜排骨汤,也可以是肉末蛋炒饭,还可以是蓝天白云,可以是银河悬臂。老子不能精确地告诉你什么是道,但他在书中一直用诗意的语言来激活读者的感官,让人感受到什么是道。比如他说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
( tuó yuè ,风箱的意思)
他认为天地之间是空荡的,但也正因为空荡,所以才像风箱一样能源源不断地发出声音。他认为空虚的东西恰恰是源源不竭的。又比如“谷神不死,是谓玄牝(pin第四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翻译过来就是山谷虚空却能滋养万物,道就像万物诞生的母性本源,创生万物,绵绵不绝。
老子通过体会“道”的空虚特性,认为人也应该做到“虚静”。他说要让一杯浑浊的水变得清澈该怎么办呢?什么都不做就行,使静之。同样对于人而言,消除烦恼困惑,就是要静下心。道家的一个核心理念就是“虚”,但是这个“虚”和佛教的“空”又不一样。佛教认为的是“本来无一物”,而道教的虚是似有似无,可有可无的一种状态,就好像一团气,这团气可以是任意形状,但又无法被掌控,时刻都处于变化中,就像大道一样。所以老子认为做人也要“虚静”,不要给自己的内心和行为加上条条框框去定义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允许万物穿过你的心,既不包容,也不改变。想象自己是一团气,可以融入万物,穿过万物,又不依赖万物而生存。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子和孔子有很大的理念差异。孔子曾经问礼于老子,当时孔子周游列国推行儒家,老子就提点他说“去子之娇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意思说孔子太想做事,太在意得失,忘了修身的本意,要他回归自我。孔子后来和学生说,老子就像空中的游龙一样高深,是我所不可知的!
对于儒家而言,一边要求“修身”,一边又要“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的目的是为了某一天能治理天下,但老子却认为治理天下于我何干?他提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上苍眼里,世间万物不都是平等而又藐小的吗?他提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综合起来看,他认为应该平等地对待外物,以滋养它们的态度去促进,但对于成果又不占据,乐与分享,不能韭菜长了就割。他认为生活中应当无为,不去干预别人,只是专注自己。恰恰是正是这样的态度,任何人反而都离不开你,因为真正让人聚在一起的不是管理,而是需求。
老子甚至认为应当“绝圣弃智”:放弃树立偶像,不要认为当一个圣人就好,不要模仿圣人,反倒应当做自己、成为自己。他也反对物以稀为贵,他认为稀少说明本来就用不上,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谁又能说黄金就一定比苹果珍贵呢?对于需要苹果的人来说,再多的黄金也填饱不了肚子。像物以稀为贵这样的经济学,还有仁爱礼仪这样的社会学,在他看来都是智,都不该学。公众应该花时间去研究自然之理,探索自然科学,明悟大道规律。所以他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也就是明明有宽敞的大路,人们偏不愿意去走,非要去逛羊肠小路。
那老子是如何研究自然之理呢?他说: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冲”代表“相冲”、“冲撞”,也就是事物明明是相互矛盾的,却也正因为矛盾才调和彼此,达到平衡。“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也就是大家之所以能判定什么是美,那也是因为有丑陋的东西存在比较。老子研究自然是将对立的事物看做统一,以矛盾的修辞突破语言表达的局限,迫使读者的思维进行跃迁。《道德经》的精华莫非一句: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正是那些相反的事物和规律,显示了大道是在运动变化的,而那些微弱的变化,昭示了大道整体变化的方向,恰恰是运用大道的地方。动静互生,动态平衡中方有生机促进,如热带雨林看似万年不变,实则每年以2%的物种更替率在改变。而对于人,潜在的变化更加剧烈。人体98%的细胞在一年内就完成一次更新,反倒只有极少的细胞(神经细胞、心肌细胞、干细胞)一生几乎不更新,脑细胞和眼细胞则绝对不更新,坏死一个则少一个。
对于人体而言,贯穿一生的细胞占据绝对的少数,每天面临的都是生长的新陈代谢。那么对于一个人的灵魂是否也同样呢?核心的信念、坚守的原则、不变的性格,其实在一个人的认知中也是极少地,大部分的喜好厌恶、对某人某事的看法观点、对世界的认识看待,拉长到人生的尺度上都不断地经历着翻新。人在年轻的时候观点不容易固化,愿意接受新鲜事物观点,因此成长的迅速,无论是考证学习、技能培养、认知维度都很容易提升。可随着年纪的增长,新陈代谢放慢,思维开始固化,对于新鲜事物开始排斥拒绝,这时候身体中“静”的部分开始增多。烦恼减少了,但是成长又放缓了,非得遇上些大动荡、大波折,才更替掉思想中坏死的部分。
但这种“静”不是《道德经》中所提到的“虚静”,不是“似有似无”、“可有可无”的状态。试着想象一团气体,气体内的分子实际无时无刻在激烈碰撞运动,但外在表现却是静态的。对于一个人的思想而言,内在的知识和观点要不断碰撞才能成长,但表面的为人处事则寡言少语,减少表述观点,不干预他人的行为。对这样的人,工作生活中既感觉需要他,但又感觉他不存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下,反而处于生活和工作的核心。工作中领导要保持距离感,恋爱中对方要守住神秘感,父母对孩子要理解支持又少操心,不外乎此理。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