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集,从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开始:「何为磁州窑?」
在考古与美术史语境中,它既是河北磁县一带的窑址群,也是横跨宋、金、元、辐射整个华北的一个「黑白装饰体系」:灰胎或灰白胎,罩一层白化妆土,再加上透明釉,最后以釉下黑绘、刻花、剔花等手法,把牡丹、卷草、婴戏、猛虎和骑竹马的孩子一一写在器物表面。
本期我们会一起走过几件关键器物与考古线索:
- 磁州窑如何从一隅窑场,成长为华北「民窑体系」的代表
- 婴戏图枕、虎形枕、骑竹马男孩枕里,藏着怎样的家庭愿望与民间幽默
- 黑白装饰背后,胎土、化妆土与釉下彩之间的工艺逻辑
- 为什么学界普遍认同它是面向本地大众市场的「百姓之瓷」,而不是宫廷贡瓷或高端外销瓷
一、何为磁州窑:从一地窑场到黑白体系
在学术讨论中,「磁州窑」至少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狭义的窑址群。
指今天河北省邯郸市磁县及峰峰矿区一带的高温石质胎窑业系统,以观台、彭城、临水等窑址为代表。20 世纪以来的发掘表明,北宋—金—元期间,这些窑场长期运作、产量巨大,是华北日用瓷的重要供应地之一。
其二,是广义的 Cizhou ware / Cizhou-type 装饰体系。
英文文献中的 Cizhou ware,往往不再局限于磁县一地,而是泛指北宋至元时期华北多处窑场共享的一类装饰语言:
- 灰或灰白石质胎
- 胎体上施白色化妆土(white slip)
- 罩一层透明釉
- 釉下以含铁、锰颜料进行黑(或褐)色绘画,辅以刻花、剔花、珍珠地等技法,形成强烈黑白对比
无论中外研究,大体都同意:这是一套面向本地大众日用市场的「民间瓷器体系」,而不是以贡赋和外销为主的宫廷体系。
同时,「磁州窑系」的边界仍在细化:
- 有研究把部分山西、宁夏等地黑白装饰器纳入 Cizhou-type;
- 也有学者倾向于另立系统。
目前可以说:以河北磁县一带为核心,向周边扩展的「中等宽」定义,是比较稳妥的工作立场。

【配图 1|牡丹卷草纹瓶】
北宋「牡丹卷草纹瓶」,石质胎,白化妆土上刻划牡丹卷草纹后罩透明釉,Indianapolis Museum of Art at Newfields 藏。它几乎是 Cizhou-type 装饰语言的教科书:白色化妆土像宣纸,刻刀让深色胎显露出来,黑白对比从工艺本身生成。
二、「百姓之瓷」:枕边的小剧场
如果要用一件器物来打开磁州窑的世界,瓷枕是最佳入口。它既躺在真实的床铺上,也被放进墓葬中,连接「活着的日常」与「死后的世界」。
1. 婴戏:把「多子多福」画在枕面上
宋代的磁州窑婴戏图枕,是最直观的一类例子。北京植物园出土的一件白釉黑彩婴戏图枕,现藏海淀博物馆:枕面上几个孩童抛球、玩乐,衣纹与表情只用几笔线条就勾勒出来,边缘则以卷草与珍珠地收拢画面。
考古报告与博物馆解说普遍认为,这类图像与「多子、多福」观念紧密相连:
- 对于墓主人,是对家族延续、儿孙满堂的祝愿;
- 对于生前的使用者,则是把对孩子的期待与喜爱,摆在枕边每天看见的地方。

【配图 3|婴戏图枕】
宋代磁州窑白釉黑彩婴戏图枕,石质胎,白釉(或白化妆土上透明釉)地,釉下黑彩绘婴戏图,1988 年北京植物园出土,海淀博物馆藏。
2. 虎枕:从护佑到价格铭文
另一类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虎形瓷枕。布鲁克林博物馆藏一件 1182 年纪年的虎形枕:枕体塑成立虎卧姿,侧面开光中画竹枝和小鸟,橙褐色面釉铺底,黑线勾出虎纹与五官,既有猛兽的气势,又带几分卡通感。
更重要的是枕底的铭文:记录了购买价格和纪年时间。研究者指出,这说明它是在市集上按价出售的商品瓷,而非只在礼制体系中流转的贡品。虎,则与道教守护形象相关,被视作驱邪辟病的力量。

【配图 4|虎形瓷枕(Brooklyn)】
金代 Cizhou Ware Pillow in the Form of a Tiger,1182 年纪年,Brooklyn Museum 藏。虎形塑造,白化妆土上褐、黑釉下彩绘,透明釉。枕底价格铭文,是研究磁州窑商品属性的重要证据。
3. 骑竹马:奔跑中的童年剪影
再看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一件骑竹马男孩图枕:枕面留白极多,只在中间用寥寥几笔画出一位骑竹马奔跑的男孩,四肢线条简练却极有动势。该器被归入「张家工坊(Zhang family workshop)」名下,反映出金元之际,磁州窑系已经出现以家族为单位的专业化作坊。

【配图 5|骑竹马男孩图枕】
金代 Pillow with boy on hobbyhorse,Cizhou ware,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藏,归入 Zhang family workshop。
从这几件枕可以看到:
- 磁州窑钟爱的并非高悬云端的神话,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剧场;
- 题材集中在婴戏、护佑、童年游戏,串起的是多子、多福、平安好梦等朴素愿望;
- 这些器物在考古层面既是随葬品,也是磨损明显的真实日用品。
三、黑白之间的工艺逻辑:胎、化妆土与两种语言
磁州窑看似「只是黑白」,但黑白的生成方式非常讲究。
1. 含铁石质胎:高温与耐用的骨架
理化分析与窑址材料表明,磁州窑系器物多为含铁石质胎:胎色灰、灰白或灰褐,烧成温度在约 1200℃ 左右,兼具强度与耐用性。国际博物馆在标签中通常将其归为 stoneware。
2. 白化妆土:把深胎变成「宣纸」
这一类器物胎色偏暗,不利于直接呈现细致的黑线或刻纹,于是工匠在胎体表面刷上一层白色化妆土(white slip):
- 从技术上,均匀遮盖胎色;
- 从视觉上,提供接近宣纸的明亮底色,使刀法与笔触清晰可见。
国内外研究都将「白化妆土层」视为 Cizhou 系统的关键特征之一,这是目前相对稳定的学界共识。
3. 两种主要装饰语言:釉下黑绘与刻剔减地
- 釉下黑绘:
在白化妆土层上,以含铁或锰的颜料直接书写图案;
线条粗细、墨色浓淡的变化,往往带有明显书法感;
婴戏图枕、大罐、骑竹马枕,都属于这一语法。 - 刻花 / 剔花 / 珍珠地:
工匠在白化妆土层上用刀刻线、减地,露出更深的胎色;
背景常被刻成密集的点状「珍珠地」,以衬托中间主题;
牡丹卷草纹瓶就是典型代表。

【配图 2|Cizhou 釉下黑绘大罐】
北宋—金 Cizhou stoneware jar,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Smithsonian)藏(F1968.50)。白化妆土上釉下黑绘卷草纹,线条粗细变化明显,像在瓷上写草书。
这一章的核心,是把「黑白」从单纯视觉效果,拉回到具体的技艺操作:胎质、化妆土、釉层与装饰手段四者叠加,构成了一套可在不同窑口复制和变奏的工艺语法。
四、考古与流通:从窑场到市集,再到墓中
从考古与馆藏线索来看,磁州窑系不仅「烧得多」「分布广」,它本身也是一个高度商品化的民窑网络。
- 出土方面:
海淀博物馆的婴戏图枕有明确出土记录(北京植物园),磨损情况显示它不是只为陪葬而造,而是生前真实使用过的枕具,后来进入墓葬。这一点与各地类似发现相互印证。 - 流通方面:
包括张家工坊在内的家族作坊体系,说明生产端已经形成比较稳定的专业化结构;
布鲁克林虎枕底部的价格铭文,直接表明它曾以具体金额出售,是进入普通市场的商品,而非只在官方体系流转的贡品。

【配图 6|虎形瓷枕(Princeton)】
12 世纪 Pillow in the form of a Tiger,Cizhou ware,Princeton University Art Museum 藏(2019-109)。与布鲁克林虎枕在造型与笔法上的差异,提醒我们:同一题材在不同工坊与窑口中,会繁衍出一整条风格光谱。
目前仍在持续讨论的两点是:
- 起源年代:晚唐—五代的相关试验器,是否纳入「早期 Cizhou」,不同研究存在分歧;
- 窑系边界:华北其它地区部分黑白装饰器究竟归入磁州窑系还是另立系统,仍需更多发掘和理化分析。
在这些问题上,本期节目只会介绍已有证据与主流观点,并清楚提示「尚存争议」,而不会用过于肯定的语气给出终局判断。
五、当代的目光:今天如何继续讲「百姓之瓷」?
回到当下,磁州窑能给我们什么?这一节属于当代解读,不等同于古人原意。
1. 题材来自生活,不必只来自神话。
婴戏图、虎枕、骑竹马男孩,集中呈现的是家庭结构、护佑想象和儿童视角。对于今天的设计师,这是一种提醒:
图像可以继续从真实生活和具体情绪出发,而不是只从庄严抽象的符号系统中取材。
2. 黑白主干 + 少量色阶,是极高效的视觉方案。
从技术到审美,磁州窑都在用最少的色彩,实现最高的辨识度:
- 黑白构成主要对比;
- 橙褐等少量色阶用于局部加重或柔化。
在当下的数码印花、喷墨花纸、屏幕与瓷面联动设计中,这套逻辑依旧适用。
3. 在「证据」与「再创造」之间刻意留出空间。
工艺流程、窑口年代这些问题,需要尽量站在考古与理化分析的共识线上;
当我们要讲新的故事、加入当代隐喻时,可以大胆延展,但最好向听众说明:
哪一部分是考古与文献所见,哪一部分是今天创作者的解释与想象。
这样,磁州窑既可以作为一套「可核可证」的历史体系被认真对待,又可以成为不断被当代重写的图像与工艺资源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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